詹克明
井文化是一种静文化。它代表着洁净、清凉、宁静、安谧、祥和与井然有序。那一家一户的天井可谓是“辟乾坤于洞里,驻日月于壶中”。
江河穿行大地,以排山倒海之势冲破一切阻拦,可谓声势浩大,惊天动地。它长年累月地雕琢大地,改变着地球的面貌,从太空都可以看到它的支脉分布,堪称天地大手笔,气度不凡。人们尊称它们为“母亲河”。只是这些“母亲”只养育了人类的半数儿女。另有一半“没娘”的孩子全都得靠井水养活。
井水潜行地下,悄然渗透,不见踪迹,不辟路径,隐默聚水,酿成了半筒洁净甘甜。它几乎没有改动一切,唯独改变了自己,完成了它所预期的终极大净。每一口井都如同一只观世音净瓶,提供了人们所需的生命之水。
就水与土的关系而言,江河与水井似乎大相径庭。江河蛇形大地,水土固然紧密贴合浑然一体,但细细品量总觉得似乎还隐昧着一丝对立意味。堆土筑堤,管束着水;泥沙沉积,垫高了河床,给水带来了隐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着就更像是矛盾的双方。但对井而言,“土”恰恰是它赖以求存、安身立命的依靠。正是由于土的阻挡才滋生出无数的细微孔隙,让水渗透滤过,汇聚了一掬清水。这土倒成了水的“超滤膜”、“过滤器”,成为井水净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更何况没有土壁又哪来的井(井水又非“冰柱”,可以不倚不靠地竖在那里)。井呈献百益而无一害,其水不盈不竭,常年保持固定水位,人们只见江河泛滥成灾,却从来没听说过井会泛滥。
井水与河水一个静,一个动;一个隐身,一个显耀;一个由浊变清,一个由清变浊;一个服从表面物理,一个遵循流体力学。江河洪流再强势也可以拦挡(那三峡电站的拦河大坝就是明证),但你永远无法阻挡井的渗透之水。因为江河虽然壮阔,毕竟穿峡越谷,通路仅此一条;井之渗透虽然毫不起眼,但渗水的微细通道又岂止千条万条。正可谓:江流犹可断,井渗不可挡。故此,捞得丰功厚利之人,宁堵江河,不阻渗水。
井,孑然孤坐,虚空纳水,不附江河,不入湖海,无支无脉,无派无系,更且寒暑不枯,无关日月。
井,隐身静气,无惊涛骇浪之震撼,无汹涌澎湃之气势,无寒泉击石之玉声,无万马奔腾之潮涌。
井,寄身卑下,毫不显赫,隐清泉而不自诩清高,藏清冽而不自命高洁。它以比黎民百姓还要放低的身段供奉甘泉,以比孺子牛还要顺承地任人汲水,烧茶、煮饭、饮牛、灌田。
泸州笔架山有处小小“九龙瀑”,不过倾倒一脚盆水的水量,从上到下连续九级跌水就秀出一道风景。村前那座甜水井村民们家家户户连年累月川流不息地前来挑水,让一方父老祖祖辈辈地汲饮甘泉。湖南洞口县那座全国闻名的数千年大水井——“檀木古井”,井由天然石块围绕而成。这口井几千年来一直养育着这里的几千口人,灌溉着这里上千亩粮田。更兼此井水健体养身,檀木村还是个全国有名的“长寿村”。
井,乃是个体之水,它更像那些以个体方式从事工作的人们,如哲学思想家、理论科学家,以及艺术家、探险家、发明家。静如止水才可潜读,心如古井方可问学。每位思想家都是一口清澈渊深的井,汇聚了古今中外各种深邃的思想,而且掘得愈深,聚水愈丰,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井的静滤之水,很像思考者静虑之“思想”,后者乃是思想家所悟,最重纯澈深邃。
有一种观点认为“需求乃是发明之母”(房龙也曾说过此语),美国特拉华大学教授乔治·巴萨拉却不同意这种观点,他在《技术发展简史》(剑桥科学史丛书)一书中说:“需求并非激励发明者去完成他的创造性工作的动力。汽车的发明并不是由于全球范围内严重的马荒或马匹短缺……实际上,在汽车露面的头十年,即1895——1905年,它一直是一种玩具,供那些买得起它的人玩”。他认为:“以内燃发动机为动力的车辆的发明创造了对汽车运输的需求”。如此看来是先有聪明人做出了“发明”,然后才有明眼人找到了“需求”它的用武之地,“发明倒是需求之母”。当然为着紧急需要,专业人士目标明确地做出针对性发明的也大有人在,而且此种“临渴掘井”的成功事例也还不在少数。
“玩”出发明是一种高级智能活动,关键是浓重的兴趣,知识多少倒还在其次。房龙《奇迹与人》书中就有过这样的事例:在发报机的争相发明中,“一位名叫塞缪尔·莫尔斯的美国画家赢得了比赛。1837年,他将画架改造成一种电报装置,这第一台机器可以在一千七百码之外讲话”;房龙举出的另一事例是:“一位名叫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的苏格兰移民,住在波士顿,是位聋哑学校教师,他造出了大家熟悉的现代电话。”最让人赞叹的还是那位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画家达·芬奇。曾见到过一本他的画册,几乎收全了他的代表作(如《岩间圣母》《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然而后边两章居然列出22幅他手绘的工程设计图,有降落伞、装甲坦克、多管枪、蒸汽炮、桨轮船、潜水服、城市设计图……从这些极为超前的虚拟机器蓝图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位画家不光钟情于绝美的绘画,在工程设计方面居然也有这么丰富的想象力。他做这些也完全是凭着他的兴趣,并慷慨地公之于众,不谋任何私利。只是由于当时的材料尚未满足设计要求,因而未能诉诸实施,但其设计蓝图原则上是可行的。
井水汇聚地下,为“阴”;河水流淌地上,为“阳”。井泉可从地下涌出成就河源;河渠水流也可从地上渗入地下成为井水之来源。它们恰似太极图般地阴阳互补,黑白合抱,平分天下,各自养育了全球半数的人类。最没道理的就是那句“井水不犯河水”,其实,井水中必有江河之渗水,江河中自有井泉之涌水,恰似太极图的“眼”,黑鱼中有白眼,白鱼中有黑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可见人类喝的全是井河互济互补,阴阳相反相成的“太极之水”。
“井”,不仅是“穿地取水,以瓶引汲”的饮用水源,更是一种文化,乃至是一种思维方式。“井”字的大篆体、小篆体都是两横、两竖,中间加一个“、”字。《说文》:“井,八家一井”,“井”作为一个图形汉字多么形象地于外围的八方分割中各置一家,中间以“、”代表一口井供八家合用。这“、”其实也是一个正式汉字,乃是个古体的“主”字(但你绝不要用作“、席”,“、任”,“、子”……“、”甚至还是一个姓),凡现代大型辞书(如《辞海》等)均予收入。整个格局很像是以井为“主”,围绕着它方方正正地安排了八家人家。
井业已融入生活的各个方面,如普通人家居住的“天井”,宫殿、厅堂以及石窟洞顶的“藻井”。更有古代因井为市的“井市”,同井而成里的“井里”,以及泛指村落、市井的“井闾”、“井肆”……就连我们身体的穴位中也有“井”,它是五腧穴(井、荥、俞、经、合)之一,井穴是主管十二条正经所有支脉的穴位,位于十二经脉起源之处。全身十二经各有一个井穴,临床常用于急救。
以前我们安居市井,身有井穴,喝着井水,仰望井星(二十八宿之一),一生一世何曾离开过一个“井”字?
现在我们身居闹市,喝着自来水,高楼已无天井,雾霾不见井星,除了身体里那几个没人知晓的“井穴”外,哪里还有一个“井”字?
井文化是一种静文化。它代表着洁净、清凉、宁静、安谧、祥和与井然有序。那一家一户的天井可谓是“辟乾坤于洞里,驻日月于壶中”,月朗风清之夜尽可坐在自家天井里饮酒、赏月,坐看牵牛织女星。如今挤在水泥丛林里,汽车如流,尾气如烟,更可恨那荧屏、视屏、媒体满目庸俗低下、喧嚣狂躁、炫耀作秀、张狂哄闹,声色之扰让人不堪忍受而又无处可逃。
我们无须迁徙就已“背井”离乡!宋代诗人戴复古《淮村兵后》:“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难民们在“物质上”的背井离乡是到处流浪。今天的“环境难民”、“文化难民”们的背井离乡又将何往?吾不敢知也。
还我蓝天白云,还我文化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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