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涛
跟父亲种庄稼的二十二年中,我一直喜欢直根系庄稼。因为直根系庄稼根扎得较深,不易倒伏,不像那些须根系庄稼,根扎得较浅,灌浆季节一旦遇到大风便倒伏在地,轻者严重减产,重者颗粒无收。现在我已年逾不惑,却越来越喜欢有宿根的植物了。
宿根植物不要种植,凭借根系自己就可传承后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句诗是对草本宿根植物顽强生命力的生动描写。初春,田间地头最先钻出来的是各种野草,不经意低头一看,酥软的地面上已是毛茸茸的一片了。铁劲草的草芽儿呈粉红的颜色,亮晶晶的,像是用朝霞做土培育出来的;巴根草一出土就伸展开两片窄窄的叶芽,写出一丛丛立体的“丫”字,绿得很浅,有点鹅黄;茅草喜欢成群结队地从地下射出来,头尖,身紫,里面还包裹着嫩白柔软的花穗,剥开来尝尝,微甜,淡腥,弥散着一股泉水的淡腥。
暮春时节,黄白的芦苇身旁,一棵棵紫红的苇笋窜出来了,以一天一寸的尺度,蓬蓬勃勃,齐心协力,向天齐射。初夏刚过便遮掩住了先辈,于一片蛙声之中晃荡成了一汪碧海。今天的芦苇,再也没有人来割下它们回家编席,也没有人收下它们作为柴草,而是任凭它们按照自己的生命节奏,萌发、拔节、开花、枯萎、倒下、腐烂。它们常常是三代同堂,有的甚至是四代或者五代,芦苇曾孙子们就是脚踩着先辈们腐朽的尸骨站起来的。如此茂盛而又生生不息的芦苇家族,靠的就是泥土里纵横交错的苇根!
蔬菜当中也有很多宿根植物,常见的头刀韭菜就是其中的一种。头刀韭要从头年秋天霜降就开始培养,这时候,无论菜畦上韭菜长得多么茂盛,种菜人都不会割食,而是由着它在皑皑白霜中慢慢熄灭蓬勃的欲望,慢慢将一身绿色的营养倒流回根部储存起来,以备来年春天萌发。深冬季节,菜农们还会用牛羊粪沿韭菜畦把头刀韭盖住,仿佛是给它们送去了一床棉被。故此,来年春天头刀韭不仅叶片肥厚,而且叶尖也决不像是二刀以后的韭菜,呈宝剑的形状,而是弧形的半圆,边缘还晕染出淡淡的紫色,用手一摸,肉肉的,滑滑的。头刀韭是韭菜中的上品,用其包饺子、炒鸡蛋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蔬菜宿根植物当中,母亲最喜欢的是萱草。萱草别名众多,有“金针”、“黄花菜”、“忘忧草”、“宜男草”、“疗愁”、“鹿箭”等名。萱草打出骨朵儿,母亲便开始采摘,鲜者炒食,不仅颜色艳丽,而且鲜美无比。刚绽开的花儿,母亲采摘晒干,烧小公鸡时放上一把,其味更是妙绝!
父亲喜欢的宿根植物是辣条。辣条长在沟边,是父亲用来编筐的原料。伊始,辣条只是父亲头年深秋留下的一丛斜尖的硬茬儿。到了初夏,辣条的叶子从茬口旁边萌发出来,继而长出了一丛紧紧靠拢向上条状身子。辣条细长,具有韧性,粗者如小拇指。到了深秋,父亲用镰刀从辣条底部斜着割下辣条,然后用铁锨从沟底捞出沤肥的黑泥,严严盖在辣条白厉厉的茬口上。这样,既保护了辣条过冬,又为辣条送去了来年萌发的营养。父亲整理出笔直的辣条,粗的编出了菜篮、草筐、土筐,细的编出了鱼篓、虾篓、鸟篓。
离开家十八年了,坚硬的水泥地上再也看不见我所喜爱的宿根植物。今天晚上,想到它们,我又不由得联想到了故乡的老井。我想,老井不仅是直根系植物,而且还应该是宿根植物。因为老井虽然和所有的湖泊、河流一样,都是水。可湖泊、河流里的水一律夏热冬凉,而老井却夏凉冬暖。早已作古的私塾先生曾解释说,此乃井根扎得深,接到了地气所致也。而我却是从种庄稼的经验里感悟到了老井与湖泊、河流的根系区别。老井还是宿根植物,无论我们走到哪里,只要一想到它黑幽幽的模样,便会立刻感觉到它的存在……
由老井我还想到了月亮,想到了镶嵌在我们生活中的各个节日,它们都是生活在我们生命中的块状宿根吧,它们萌发的是古老的乡愁和永远割舍不掉的乡情!这些另类的宿根有的需要我们进一步的关注,有的更需要我们精心的呵护和传承。我是多么想回到乡下,去看看那些宿根植物,然后学着父亲、祖父、曾祖父……亲手为头刀韭盖上一层牛羊粪,为辣条盖上厚厚的黑肥泥,月光下给孩子讲一讲关于老井、节日以及乡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