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亚明
复旦毕业30年后,我班为编纪念册征集老师照片。我思念吴剑岚教授,可没有他本人的照片,就拿他的一张画的照片充数。解说词是“隐士教授吴剑岚的画:吴剑岚师乃真高人也,通诗书,善琴画,悟佛道,医术近乎于神。虽不曾为全班开课,仍有7811学生私下求教,获益终身难忘”。
7811是班级编号,78指1978年秋季入学的78级,11代表中文系。这是校方规定的编号系统,复旦学生都熟悉。
吴剑岚本来就是位出世高人,我们入学时,他早已退隐。虽仍住在复旦教工宿舍,可校园里不现身影,大多数学生连他的名字也无缘听说。我知道吴剑岚,是因为他和我父亲沈仲章是古琴界的朋友。然登门求教,却与琴无关,乃为了学画。
学画的第一步是观摩老师作画。有幅画画完,吴剑岚取《楚辞·离骚》中“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二句,题于右首;又在左方写下“亚明同学正之”,署上他的号“沤”,把画送给了我。从落款日期“庚申春二月”看,在八十年代的第一春或者更早,我已经“背着同学”去私访吴剑岚了。
“背着同学”的罪名从何而来?那是在我贡献了照片,又“交待”了与吴剑岚曾有往来之后,有位老同学责怪我,背着同学单独行动,没有带他去参见隐士教授。我刺了一句:“隐士不是供人参观的!”随后又告诉他,那幅画装裱之后,一直挂在我的学生宿舍里,却从来无人过问。
吴剑岚确实教过我几笔国画,如竹子兰花之类的写意。好在我后来不画了,所以还敢称吴剑岚为师——哪位高手没有几个不出道的“票友”学生?要是我在画界讨生活,一定不好意思拉着老师的大旗做虎皮,给吴剑岚丢脸。
再换一个角度来说事,我和吴剑岚倒可以说是忘年交。我们常常漫谈,不过话题大都既非琴也非画,而尽是些虚无缥缈的“玄机”。
吴剑岚清瘦隽壑,道骨仙风,令我肃然起敬。拜师之初,我是比较拘谨的,他也不多言语。后来渐渐放松了,某天不知怎么话锋一转,泄露出我有“参禅”“论道”的倾向。吴剑岚的反应是惊喜有加,但也心有余悸。他马上走到窗边,把窗户关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又转身关照我,说轻点,别让人听见!我当时还觉得有点好笑,“文化大革命”早过了,老师与世隔绝也太久了。但我出身资本家加知识分子家庭,自幼与“白专”分子交往多多,对他的举动不至于大惊小怪,就顺其意愿,默契配合。
印象中吴剑岚是位在家修行的居士,也通道学,又好楚辞。我自以为去“参禅”,老师到底偏向哪宗哪派,我记不清了。回过头来看,当时的我,怕也是云里雾里、似通非通、欲达未达。如今沉沦过久,六根皆堵,谈话内容连一句也想不起来了。对于缺乏禅性的我来说,耳根更是远远不如眼根。幸好手头还留得老师一纸文字。
1981年7月,吴剑岚游普陀山归来不久,我去看他。南海普陀是佛教圣地,“奉养”观世音菩萨。早在1979年暑假,我就去过普陀,但只是去度假看风景,不是拜佛。那时“文革”刚过没几年,寺院还未修复。山道上朝圣者以乡村老妇居多,几级台阶磕个头,一口一声“阿弥陀佛”。我对佛教所知甚少,却崇尚禅宗。也不曾请教个究竟,就自说自话“判”村姑们为净土宗。还小瞧那些虔诚之徒,觉得她们头脑简单,只知口里念佛,心中未悟真谛呢。
吴剑岚的游访普陀就不同了,他不论佛教派别,虚心与人探讨;还与一位华山道士松下交谈,颇有所得。回来后告诉我,诸宗诸派殊途同源,本义相通;就是佛与道之间,也系“原来不二支”。
吴剑岚做了首长诗,概述他普陀之行。我读完当场抄录,他订正了几处差误,包括修改我“后记”中的文字。我拜别时,老师给了我一页诗稿,说喜欢就拿去,他凭记忆再写一份。全诗共有48句,现略去题记和注释,录前16句如下:
普陀山色青茫茫,孤悬海上水中央。低昂峭拔群峰拱,骇浪奔云走其傍。
山中大树粗如屋,覆盖巉崖绿初沐。盘虬屈郁几千春,甲子于今难纪卜。
梵音帆影出晴岚,海气蒸腾风雾涵。石径嵯峨渐入谷,长风落帽不胜簪。
狂涛掀起山遥寄,漠漠朝阳雾若醉。穿云裂石鱼龙飞,十境从来通胜地。
毕业留校后,我一开始还继续去吴剑岚家“打妄语”。但我毕竟不脱肉骨凡胎,到头来还是难逃情网恢恢。动了凡心,再谈佛岂不自欺欺人?而且,万能之佛洞察一切,糊弄自己算不了什么,岂敢欺佛?于是,我就去向吴剑岚“道别”,坦白通知:要“暂入尘世走一遭”。
吴剑岚嘴上没有说什么,可是表情明白无误地流露出惋惜,两眼直盯着我,信息十分清楚:“一去难返,前功尽弃!”我不信,双眼坦然地迎着他,不以为然地用眼光对答,也许口中也说了:“我去去就回。”从老师的眼光里可以看出,他也不信我,只是惋惜、失望、叹息、无奈……
如前所述,我和吴剑岚“玄谈”时,两人说过什么,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可是这场眼光“对话”,却至今难忘。尽管几十年来,仅仅回味过两三次,但每次历历眼前。迟钝的我如今才醒悟:“老师永远是对的!”
我现在的家里,佛家经典文献也是多多。那是我先生看的,我偶尔才碰一下。他也不是专攻佛学的,不过读书范围广些罢了。而我呢,俗之又俗,头脑简单得比村姑还村姑。
再说上文我给“道别”加了引号,那是因为我仍然不时去看望吴剑岚。然而,我只是向他学学画,听他弹弹琴,再也不参禅论道了。我去吴剑岚家时,往往倒是与他的另一位学生聊得更多一些。那位学生原本的目的是去学中医,可吴剑岚嘱咐她先好好念书。起初的六个月内,一字不提医,只叫她读屈原。后来,吴剑岚又要她学古琴。于是,引出了我与那位姑娘的一段知音之缘,这就有待另文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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