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纯如揭露、反思与抗争日本右翼的故事,是80年前成千上万普通旅美华裔,协力抗日的重演、延续与升华。1942年5月号的美国畅销杂志《生活》封面(上图),就以巨幅飒爽英姿的中国空军飞行员为特写,大篇幅介绍中美联盟,抗击法西斯……
1997年11月,定居旧金山硅谷的华裔第二代张纯如女士(IrisChang),成就了一桩无关高新技术却同样震动一时的人文传承事业。这位年届三十的作家和史料发掘者,以新人身份推出专著《南京大屠杀(TheRapeofNanking)》。出书前夕,新闻周刊、主流日报和各式论坛,开始密集邀请张纯如做专访、写文章和做演讲,学界与公众看好此书拥有的第一手资料。果然,来年伊始该书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而且排名与时俱进,最终跨入前十名。这个成绩认可了成书依据及其作者的理性思辨,在新旧世纪过渡之际,关注人本的价值取向才是值得人类社会追求的普世情怀。
接下来的商业路径,就像每位畅销书作者走过的一样,张纯如不得不按照出版社的预定计划,工作节奏一刻不停,全美各地签名售书,访谈演讲,接受荣誉,筹划新书。张纯如携一册英语社会无比陌生的中国二战抗日历史,闪亮登场西方主流媒体,恰似华裔武侠高手闭关后重出江湖,赤手空拳独闯武林世界:一边是资深历史学者的严谨挑剔,一边是日本官方与民间的否认、挑衅。几年后英国作家莫海德(MoHayder)在《南京恶魔(TheDevil ofNanking)》扉页为纪念纯如写下:“她的勇敢与学术研究结果第一次令南京的名字为世人所知。”汉语之外的世界,竟有单薄的女子孤身重构南京大屠杀前后史实,而且发掘出史料扎实的拉贝日记与影像照片。这一连串专业辉煌中,谁也没有料到潜伏着七年之后爆发的生死危机。
至少有两次,这位直到21世纪还在继续抗争的女侠,对自己的生命安全流露出深深的忧虑。“一次签名售书活动中,有人过来对她说,你必须加入我们的组织,才能保证你的安全。”纯如母亲张盈盈在其2011年出版的《张纯如》回忆录中,还记叙了母女俩在硅谷的日式箱根公园的最后对话,眼前的东瀛情景再次引发纯如对威胁的忡忡忧心,“他们想让我加入,称加入我们会更安全”。至此,无论何种评论都不及母亲对女儿的准确概括,“有些人的一生便是专为别人而度过的”。基于这条线索,当2004年11月作家结束自己36年的生命旅程之后,那些试图将纯如之死,或归咎于史料的血腥,或围绕于疾病困扰和药物损害的猜测,恐怕都把因果逻辑完全颠倒了。一直信奉“个体力量”处世哲学的纯如,在面对内心恐惧与精神无助时终于彻底崩溃。
回顾历史,旅美华裔在全民抗日,拯救生灵的大是大非上,一贯旗帜鲜明。张纯如揭露、反思与抗争日本右翼的故事,只是80年前成千上万普通旅美华裔,协力抗日的重演、延续与升华。1942年5月号的美国畅销杂志《生活》封面,以巨幅飒爽英姿的中国空军飞行员为特写,并在内页里大篇幅介绍中美联盟,抗击法西斯,比如美国空军批量培训中国航空兵,旅美华裔青年积极参军投身抗日,中国将领直接赴美招募华裔航空兵,以及华裔女青年与即将奔赴前线的恋人生离死别。大敌当前,国难当头,全国、全球华人手足同心,小二黑参军与春妞泪送军哥哥的故事,绝非华北、陕北仅有。这些珍贵的史料细节,在前半个世纪的叙事中,往往被有意无意地回避过滤了。
上世纪80年代以后,境内民众有机会读到援华抗日飞虎队“老板”——陈纳德将军与香梅女士的交往“艳史”,从而意外发现飞虎队战机下还集聚了大批与美籍飞行员并肩战斗的华裔机械师与华裔地勤人员。二战关键时刻,无数华裔子弟直接从美国加入技术要求高、英汉双语要求高的赴华空军地勤部队,也屡见华裔美军士兵赴欧参战后,主动要求调往中国战场效力的事例。流传较广的要数华裔女飞行员李月英的故事,作为美军“女飞行员服务队”首批成员,也是美军最早的134名驾驶战机的女飞行员之一,她曾在日军侵占东三省后的1933年,赴广东要求加入中国空军。但当时中国空军尚无接受女性飞行员先例,李月英只能通过回美采购军用物资,为中国政府服务,协助抵御日军入侵。
在飞虎队赴华前夕的1939年,苏联航空队完全撤离中国战场,中国空军有能力升空的战机仅剩50架上下。美国投入太平洋战场之后,中美两国形成了抗日联盟。美军不仅在本土直接训练中国飞行员,还将当时体魄最猛,技术最先进的P-51战斗机,用于装备几乎从零重建的中国空军包括飞虎队。飞虎队在华战绩也确实可圈可点,累计参战100余次,击落、击毁敌机200余架,自身仅损毁、受伤80余架战机。但作为民间抗日的雇佣军,飞虎队开销昂贵,其雇佣合同规定,飞行员月薪600美元,中队长750美元,地勤人员不低于250美元,每人每月另有30美元津贴,每击毁一架日本飞机奖励500美元。附加福利还包括为每人购买10000美元人寿保险;伤残或者死亡,本人与家属均可一次性获得六个月薪水。为此,飞虎队的开销一定程度上依赖于海外华裔的巨额金钱捐赠,为中国政府雪中送炭。
据统计,抗战八年期间,旅美华人共计七万余人,竟直接向中国政府捐助5700多万美元。也就是说,当年几乎每位华人华侨,需要拿出相当于一年的收入800美元,为祖国出力。这还不包括旅美华人华侨通过向国内亲友汇款,间接提高政府外汇储量,用于军备购置的贡献。如果算整个美洲地区,包括加拿大、墨西哥和南美国家中所有华人华侨的贡献,直接捐款和间接汇款的总额翻一番都不止,中国募捐史理应大写特写这段可歌可泣的爱国细节。
上述三个不同来源的华裔抗战史料,共同佐证了一点,即20世纪的旅美华侨华人,不再是所谓的苦力猪仔,特别是旅美华裔第二代,他们接受了当时最先进科学技术与人文理念训练,并以此回馈危机中的中华群体。从这个意义上说,20世纪末在世界新思想、新技术集聚中心出现华裔女子张纯如的故事,回归人文敬畏,接力抗争日本右翼,游说英语主流社会为全球华人争回公道,而且付之以生命代价,也就不会让人吃惊了。
就在纯如离世的2004年,与她同为六十年代生人的同辈知识精英,也进出硅谷。当年2月,阿里巴巴获日本软银8200万美元战略投资,马云从败走硅谷的低潮里咸鱼翻身;5月,盛大科技任命硅谷海归唐骏为总裁并成功上市,旗下盛大文学至今热衷红袖添香、言情小说和天方听书。距今十年前的2004年可谓中国概念股天下,互联网风云中的手机客户端,也即将开启微信频道,营造黄、红、黑、白段子妆点人间幻象。
两相对比,分野尽显。将追逐技术与资本盛宴的精英挪作标杆,则未来之视野格局与社会进退,暂难乐观。纯如即使当年没在硅谷突然离世,未来也会伤心面对她曾为之讨回公道的混浊俗世。
文/方益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