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在机场接了我们几个上海客人,一路向长乐急驶而去,雨势渐渐徐缓,但空气仍显闷热。高速公路两边不时有半拉子楼房掩映在树木 之间,一掠而过时仍被我看个真切。几年前我在这里采访时得知,这是外出打工的农民回乡时盖起来的,水泥架构红砖墙,带罗马柱的门廊有了,圆顶楼阁及转角阳 台也有了,预算却用光了,剥去脚手架的空壳好似困兽一般蛰伏着。盖,明知捉襟见肘,不盖,父母在人前抬不起头,只能先砌个轮廓再说。时间已过十二点,司机 说村里的午宴已经开始了。我说慢点开吧,我们在飞机上已经吃过了。司机说:多少吃点吧,李老板给你们留了一桌。
下了高速,拐进村路,树枝哗哗 划过车窗,将一串串水珠留在玻璃上。两边的农舍有些散乱,正处于新旧交替之中。一座接一座大红塑料充气拱门骑在路上,上面印着吉祥字句,每座挂一块红布: 谁谁谁恭贺新禧。车子停在大礼堂前,红地毯将我们引到里面。礼堂高轩敞亮,摆了四十多桌,男女老少吃得满脸通红。虚席以待的这桌果然层层叠叠地堆了许多菜 肴,虾鱼蟹鲎,蒸煮煎炒,光是汤就上了八大碗。我挖了一点蛋炒饭意思意思,一尝,方知是用瑶柱丝与鸡蛋炒成,不见一颗饭粒。啊呀,赛过刘姥姥吃茄鲞。
我的脸正好对着门外的厨房,十几个厨师脚穿高统雨鞋,准备收拾残局,淌水的地面反射着日光,一人抱的蒸笼叠得老高,汉子们穿插在蒸汽氤氲中的剪影充满了活力,福州农村果真是富起来了。
礼堂是才新建的,墙上贴着村民的捐款账单,我们的朋友李芝瑞以40万元名列榜首。
40万对李老板来说实在是小意思。今天他儿子结婚,向省内外朋友发了请帖,再三关照:谢绝礼金。我还是备了一个红包,看准机会递过去,芝瑞果真生气:“我们现在的风俗就是不收礼,你若是给了,我事后加倍还你,你收不收?”
据说之前李老板给女方聘礼一百万,女方还礼两百万,让芝瑞不知所措。
吃了午饭,我惦记着去机场附近的显应宫转转。朋友说,迎亲队伍马上要来了,不能走。不一会鞭炮大作,车队在满地红上面碾过,其中一辆威猛异常,懂的人说 这是经过改装的俄罗斯装甲运兵车。新郎新娘从宾利中钻出,随行的喜娘就高声吆喝起来,长乐话很难听明白,但欢悦感染了所有人。让我眼睛一亮的是新郎新娘一 色大红,像从古装红里跑出来似的。尤其是新娘,文静漂亮,含羞草般低着头,凤冠霞帔在她身上实在妥帖,众人啧啧称赞。他们先进祖屋行仪,祖屋满身风霜,屋 脊两头高翘,土垒墙夹杂着蚝壳和碎碗片,梁柱和木板被烟熏得乌黑,芝瑞这辈族人当年结婚时贴上去的喜帖还留在板壁上,字迹漫漶,却又新鲜如初。芝瑞的父母 端坐在祖宗牌位前的太师椅上,美美地领受孙子孙媳叩头,喜娘当即高呼:红包10万!村里的小孩子也挤进来叩头,三个响头,得红包一只。芝瑞攥着一叠红包在 老屋前到处找小孩:快去叩头领红包!
拜过堂,新郎来到一街之隔的家中,与父母一起祷告,庄严请出圣母像。前头有一小男孩鸣锣开道,村里两个老 人各执一支两尺高的大红喜烛跟在后面,再后面就是新郎与李太太,一个捧圣母像,一个执十字架,一群人走过红地毯,再次回到祖屋。这场景对我而言是陌生的, 又似曾相识。众人笑着,不敢多言。
芝瑞的太太也相当漂亮的,良辰吉日,精神倍儿爽,风采不让媳妇太多。她满心喜欢地招呼客人喝茶抽烟吃干果, 忽又四下里张望,像是在寻某个人。朋友将我拉到壁角说,她刚才在楼上祷告时流了泪。你知道为什么吗?福建农村结婚早,芝瑞和她结婚时都不过二十出头,他们 共有四个孩子,大儿子下面是三个女儿,那时候穷得叮当响,不得已将最小的女儿送了人。后来芝瑞到上海谋生,在三官堂桥寻生意,他人活络,肯吃苦,给一家外 国公司做代理,很快打开局面,最后成为这个品牌在全国最大的代理商。掘到第一桶金后,他又去江苏开钢铁厂,楼市最疯狂的那几年,他每天可赚一百万!穿金戴 银、山珍海味的日子突然降临,他们就想将小女儿找回来,但托了许多关系,当然也千恩万谢地祈求圣母圣灵,结果杳无音信。
李家两个女儿还待字闺中,最小的才二十岁,也就是说,送走的那个如今正是豆蔻年华。二十年光景如雷如电,铁树开花,咸鱼翻身,芝瑞现在的身价据说数亿。在儿子婚礼上,他送给下一代的礼物是一家专做外贸订单的服装厂。
晚上的婚礼摆了一百多桌,仍是叠床架屋地上菜。电视台主持人一男一女当司仪,字正腔圆,妙语连珠。芝瑞也不差,答谢辞大开大阖,风趣幽默,全场掌声雷 动。李太太换了身裁剪得体的绣花旗袍,珠光宝气,给客人敬酒时,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还在四下里张望。人家都夸她福气好,四十出头就要做奶奶了。
果然如朋友所言,上第一道点心时,芝瑞来送红包,凡出席婚礼者,老少无欺,每人一个。芝瑞在我肩上一拍:这是小意思,人家有送三千八的!
过了一会,我们这桌客人一起去主桌回敬芝瑞夫妇,我看到有副碗筷一直没人动,就在李太太右手边。我也不由得环顾周围,一片茫然,差点泪涌。
文/沈嘉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