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青花盘上图纹实为《红拂记》第十八出《掷家图国》中场景。
一向觉得自己很受惠于“读图时代”:利用现代考古成果,修成读“图”、也包括读“物”的课业,十几年来不免小小有一点作为。衡以当日遇安师设定的标准,即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自以为差可算作及格。然而就在前两天收到朋友发来的一个邮件,原是转发倪亦斌的微博:“三月十日《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刊扬之水《瓷盘上的一出折子戏》一文,将故宫藏一康熙青花盘上图纹释为《一捧雪·搜邸》。实际上,此图表现《红拂记》第十八出《掷家图国》中场景。大胡子虬髯客正在对李靖说‘资金千箱,完具尽付君家,好佐那人行事’。李靖正拱手向虬髯客致谢。”于是疾忙重审此图,无须多言,自是倪兄判断正确。由此思及“看图说话”之难,——不仅要有图像资料的掌握宏富,更须胸有百万卷书,并且了解工匠、自然也包括作为服务对象的业主所习于选取的题材,而这一切,自己都还差得远。
虽然沮丧,却也心怀感念与欣喜。进而想到一年多来修订《棔柿楼集》的过程,又生出别一番感慨。
《棔柿楼集》已有两卷面世,待出者尚有十卷。花甲之年,有这样一个自我总结的机会,自是分外珍惜。不过董理旧作一事,说实话,常常是不胜其烦,因为这一项工作几乎没有作为动力的发现的乐趣,却总要面对无数技术性的琐务。唯一教人欣慰的是终于得获补订疏失、纠正舛误的机会。且不说错误之荒唐,令人惶愧者更在于有的错误竟至延续十几、乃至二十年而未得纠正,比如《书房》篇中将《万历野获编》的著者写作沈德潜。因此我在收入这一则文字的卷二《后记》中写道:“此番修订编集,除了更换与增补近年各地考察拍照的实物图片之外,又改正了两处硬伤,——发现之际,禁不住脸热心跳,愧赧不已。其中一处是将《万历野获编》的著者写作沈德潜。由此忆及有关此书的人和事。……又依稀记起某日与友人同访谷林先生,友人称扬我做事细心,先生却是轻拍我肩,微笑而摇首,可谓知我深矣。然则‘细心’二字,岂不当终生勉之欤。”
类似的一个,又见于《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一个装饰纹样的传播史》。这一则考证文字从最初的单篇发表,到以后两番收入集子,历时五六年,迭经修改,屡有补充,自忖是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心得之作,但其中一节引述文献以考校图像,却因粗心而在叙述上颠倒了时间顺序。此番修订《棔柿楼集》,方才发现。
以上两个错误尚可算作粗心之失。更有其他。收入《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的《两宋茶角》一则,也曾自矜为有得,在该书《后记》中还特别提到。这一次整理旧篇,承艾俊川、郜同麟二位同道教示,方知关于茶角之缘起的考证部分,实有未安。今已改正旧说。感念之余,不免将“诗三百”中佳句三复之:“乐只君子”,“惠我无疆”。
“教他俗子终身不识太行山”,出自袁中郎讲的一个故事,原是《题陈山人山水卷》中斜出的一笔。“昔有书生携一仆入太行山,仆见道上碑字,误读曰‘大形山’。书生笑曰:‘杭也,非形也。’仆固争久之,因曰:‘前途遇识者,请质之。负者罚一贯钱。’行数里,见一学究授童子书,书生因进问,且告以故。学究曰:‘太形是。’仆大叫笑,乞所负钱。书生不得已与之,然终不释。既别去数十步,复返谓学究曰:‘向为公解事者,何错谬如是?’学究曰:‘宁可负使公失一贯钱,教他俗子终身不识太行山。’”这一则笑话常为人引述,各人也每以己心从中取意。自家是不是俗子倒无关紧要,不过想说的是,虽垂垂老矣,但向学之心一日不曾辍,诚愿终身与书生挑担同行,却希望问道途中碰见的学究先生切莫如此忍心不教也。
文/扬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