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铁路学校,正如同在其他学校,男女同学的心,似乎常常是在口中。假若正在上课,有人来敲课堂门,教员和学生的心就会跳起来,所有的人的呼吸要停止,双手都会颤抖。门一开,总是先进来一个日本教员,然后跟着进来日本特务和宪兵。没人晓得可是会想到,自己有可能被拿,不管是否作过还是说过反对日本人的事或者话。人人都在颤抖,似乎在等待雷闪。难以预料凶暴的闪电,会在何处出现。
日本教师和特务不说话,但是眼盯着所有的学生。他们打定主意,哪怕只拿一个人,也要让其他所有的人,受到极度的恐惧和焦急不安的折磨。好几双毒蛇眼,打量着所有的人,似乎要来认真的喝每一个人的血。然后,日本教员会点一个或几个人的名字。点到名字的人,就会含着泪,浑身颤抖着走出来。他们对自己的老师和同学,一句话也不敢说。教员和学生们不敢抗议。许多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告别了他们的老师,同学,与人间。
宪兵带走被捕的人后,日本教员还会站在课堂上,观察教员和学生脸上的表情。假若教员不能自然的继续教课,或者学生有泪流出,就被认为是反抗日本人,也会被拿。
任何学生和教员,除非生重病,谁也不敢请假。假若谁敢请一天假,又不幸赶上日本人这天来捕人,请假的人就会成为嫌疑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日子请假? 他知道,他知道的,所以应该逮捕。
教员再也不是教员,成了为换得既不能充饥又不会马上饿死人的共和面,而出卖他们一部分知识的人。学生也不再是学生,一天到晚老是互相防备。师生间的爱,同学间的爱,都不复存在。代替了爱的位置的,是每个人的疑心,和对所有人的警戒。
蓝东阳和特务勾结在一起。他从铁路学校,一天就拿了十二个学生,和一个教员。这十三个人的供词,全部一样,都说自己与重庆有联系。他们的命运也一样,就是死。
铁路学校校长被撤职。蓝东阳作上了代理校长。
他最大的目的,就是扣下学生的粮食。他用十三个人的性命,实现了自己最大的野心。十三个人的鲜血流尽之后,他得到了正式任命。
他的眼珠吊得很高,从家里到学校,一刻也不放下。他既兴奋,也为自己感到满意。他现在是处长兼校长。他觉得,自己确实了不起,就像在南京比赛屠杀和强奸的日本兵一样了不起。
为了准备就职讲演稿子,他花了两个钟头。他写的是文言。他晓得,日本人喜欢用文言写作的中国人。
讲演稿还没来得及拿去念,胖菊子就赶跑了东阳任命的会计主任,自己占住这个位置。用十三个人的性命买到的金库钥匙,给胖菊子夺走了。东阳啃上了指甲,把血都啃出来。他想命令学校里的工友,把她绑回家,但是她已经调来招弟,请她作了私人护卫。招弟的头衔是女生的学监。东阳可是不敢招惹招弟。
珍珠港被炸之前,招弟的任务是监视西洋人,并且很成功。她不仅钉所有美国和英国人的梢,而且她也利用自己的肉体,把德国人,意大利人,法国人,与俄国人,一网打尽。她的肉体成了国际的,所以,她的情报比其他人的更全面。
因为习惯了和西洋人鬼混,她完全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觉得中国男人软弱无能。假若要找次好的,她宁愿跟日本男人交朋友。她丢弃了东方女性的恬静,娇羞,以为自己是在树立新榜样。她晓得洋人只是玩弄自己,而在这种互相玩弄中,她充分获得了她所认为的浪漫和刺激。
她还是那么矮,可是身子比以前丰满多了。她的皮肤粗糙多了,所以更加需要化妆。她的嘴唇像肉铺里的娘儿们的一样,已经习惯于染上鲜血。她的脸蛋抹了香粉,像是庙的大门。她忘了什么是美,一心只求独创。她以与众不同为美。她得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绰号:“洋鬼子克星”。就是说,连洋鬼子见到她,也难逃脱她的魔掌。
蓝东阳不敢招惹“洋鬼子克星”,也不敢惩治胖菊子。
因为被征服,看见日本人的铁面具,与所发生的一切的怪事,学生们都习惯了。他们已经学会,无论看到什么现象,都不轻易表示惊疑。可是忽然的,同时来了一个绿脸黄牙的新校长,与他的像一桶肥油似的没脖子老婆,还有一个像妓女似的女生学监,让大家都难以控制自己,可是谁也不敢笑出声。所以,他们必须把笑封在心里,把它化成仇恨。他们在绿脸,肥脸,与红得像庙门似的脸上,看到自己老师和同学的鲜血。
瑞全不动声色的仔细想了想,盘算怎么对付这三张绿的,红的,与肥的脸。
打定主意以后,他随便的碰到了招弟,似乎只是偶然的遇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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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收获》杂志独家授权,刊发节选自从未发表的第21章的部分文字,由老舍写于1946至1949年,以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