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南宋马远《御题山水册》(局部)
②北宋黄庭坚《草书廉颇蔺相如传》(局部)
③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
④宋徽宗《写生珍禽图》(局部)
本报记者 范昕
近日于上海举办的“敏行与迪哲———宋元书画私藏特展”,集结海内外20余位藏家包括书法、绘画在内的80余件宋元珍品,令一众艺术爱好者肾上腺素加速分泌。
北宋曾巩 《局事帖》、司马光 《神采帖》、宋徽宗 《写生珍禽 图》,南宋马远 《御题山水册》、李嵩 《花篮图》、萧照 《瑞应图》,元代赵孟頫行书 《千字文》、宋克 《章草急就章册》 ……此次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展品,很多曾是拍卖场上的明星拍品,其中有一幅作品竞价时长达45分钟之久,激烈程度在全球中国艺术品拍卖中创下纪录。
这样一次展览之所以备受关注,固然是因宋元距今久远,宋元书画甚为稀少———据统计,宋元书画存世量不超过3000幅,绝大部分真迹藏于海内外各大博物馆、美术馆,流传于民间的作品寥若晨星;恐怕更是因宋元艺术的重要程度———中国书画的精神源头就在宋元,直至今日,宋元书画仍是中国画家学习、临摹的样本;宋代艺术更是代表着中国古代美学的顶峰,今时崇尚的极简美学,早在千年前的宋代已经蔚然成风。
绘画的过程,也是深入自然的过程,不仅得自然之貌,更得自然之情
花鸟画的教科书且看宋徽宗笔端。此次展出的总计12卷宋徽宗 《写生珍禽图》,分别描绘了画眉、山喜鹊、戴胜、麻雀、白头、斑鸠、太平雀等12种不同种类的珍禽。花卉以折枝表现,珍禽立于枝头,或低首、或回望、或耳语,姿态各异。生动传神是世人对宋徽宗花鸟画的评价,比如他画珍禽,翎毛以淡墨轻擦出形,以浓墨复染,再以墨点染头尾,鸟身浓墨,黝黑如漆,羽留白线为界,微露青光。绘画过程中,物理法度是宋徽宗格外讲究的,一勾一画均充分掌握了描摹状物对象的生长规律,同时,对景写生也是他格外重视的,深入自然,不仅得自然之貌,更得自然之情。
几幅呈现在此次展览中的马远画作,让人体悟到南宋山水画空灵清远的意境。位列“南宋四大家”的马远,有“马一角”之称,其画作是颇具辨识度的。五代、北宋以来,山水画采用的几乎都是“全景式”构图,马远取景却偏偏刻意留白,只画一角或半边景物,看似稀疏、空濛,其实在以偏概全,小中见大,留给人们的想象空间是无限的。比如此次展出的 《高士携鹤图》,树木、远山集中于画幅左侧,淡墨皴染的山径渐次虚淡。近处,一位持杖的高士与一只转头的白鹤两相对望,意蕴无穷。在 《松泉高士图》中,画幅左侧一位高士坐于松石之上,身后一侍童执杖而立,周围松树林立、流水潺潺,画幅右侧则予以留白。
风俗人物画的精妙,则不妨从此次展出的南宋萧照的《瑞应图》 中略窥一二。瑞应图是以宋代昭信军节度使曹勋所编故事为内容而绘制的长卷式连环图,同题材作品中此次人们看到的这幅可谓目前存世最为完整的,兼具重要的历史价值与艺术价值。长约15米的画卷,总共画有400多名人物,与张择端的 《清明上河图》 相差无几。古雅是它给很多人留下的印象。不仅人物、衣冠、建筑、器物俱合宋代古制,树石画法、人物线描也都在细缜绵丽中蕴含着一种遒炼静穆,尽管人马服饰、建筑帘幔以及树石峰峦好用朱色,其余之处却多以紫色、青灰、赭黛诸色以中和协调。
于草木山石、花鸟虫鱼中轻叩生命存在的价值,这样的美学观有着静观万物的包容与淡然
宋元时期是中国书画的成熟期。知名度最高的两幅中国画,就出在宋元,一幅是北宋张择端的 《清明上河图》,一幅是元代黄公望的 《富春山居图》。有学者认为,就在这四百年间,至少有三大艺术现象是值得说道的。它们映射出当时的社会文化趣味,直接影响了宋元的艺术风貌。
宫廷美术全盛,此可谓其一。宋代绘画名家如郭熙、崔白、王希孟、张择端、李唐、苏汉臣、马远、夏圭、李嵩、梁楷都曾是供职于画院的职业画家,为美术史贡献了层出不穷的佳作。北宋初年,宫中即设翰林图画院,徽宗任上,皇帝以自己的鉴赏趣味和创作方法指点着画院画家的创作,当时的宣和画院,拥有了一套完整的制度。比如选拔人才,强调立意和格调,“以不仿前任,而物之情态形色俱若自然,笔韵高简为工”;又如培养人才,设立画学,内分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屋木六科,还要兼习 《说文》 《尔雅》等古文字学典籍,以提高文化修养。
世俗美术萌芽,此可谓其二。宋代兴起“城市文明”,在北宋的都城汴梁、南宋的都城临安,除了贵族聚集,还居住着大量的商人、手工业者和市民阶层,城市文化生活空前活跃,绘画的需求量明显增长。一些画师涌入城市商业市场,为商店、酒楼、茶肆装堂饰壁招揽顾客而画,也为市民各种各样的需求而绘。当时,有的画家以画村田乐著称,也有的画家尤擅绘婴儿。庙会上出现了图画买卖和画像摊,街市上的“纸画儿”行业和岁末的年画市场则面向市民。绘画作为固定行业与社会建立了广泛的联系,突破了既往宗教题材以及贵族范围的羁绊。
文人绘画兴起,此可谓其三。在宋代,文人士大夫将绘画视为与书法、诗词一样的载体,用以抒怀咏志。画什么,怎么画,相当主观,没有什么程式可以将其束缚,这其实为绘画指明了一条新的路径:绘画何必要拘泥于像与不像,忠实于内心的情绪即可。苏轼、李公麟、文同、米芾等一众文人名士都是其中的代表。他们的画多取材花鸟竹石、水波烟云,借物寓意,注重诗、书、画、印的结合。这种画风在宋之后通过“元四家”的艺术追求和实践,成为元代画坛的主导。
这三重现象各成气候又彼此交织,助推着宋元艺术渐入佳境。
宋元书画其实是相当多元的,它们却不约而同地浸润着某种相通的文化特质:宁静、淡雅、含蓄、纯朴。宋代艺术更是代表着中国古代美学的顶峰,今时崇尚的极简美学,早在 千余年前的宋代已经蔚然成风———用单纯的墨来画画、烧制单色釉瓷器。
雅致背后,这一时期的艺术更令人动容的是,一种不矫揉造作的温度,于草木山石、花鸟虫鱼中轻叩生命存在的价值。宋代山水画名家郭熙在一篇山水画论中曾提到,山水画的价值在于能使观者深如其境,山水画家一定要和山水建立起亲和的关系,观察山水在阴阳四时、昼夜晨昏间的变化,敏感而有技巧地捕捉到所有现象。而面对一截枯木、一片残雪,或是本已烧坏的冰裂纹,这一时期的艺术似乎也总能将遗憾变成美。
在美学大家蒋勋看来,“可以小”正是宋代文艺的可爱之处,不讲究恢弘、绚烂,很愉快地去书写生命里小小的事件,小小的经验。看到生命来来去去,不去做比较和分辨,这样的美学观有着静观万物的包容与淡然,它所散发的魅力其实是超越时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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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赫赫有名的宋元书画今何在
张择端 《清明上河图》
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这幅作品可谓国宝级文物。作品以长卷形式,采用散点透视构图法,生动记录了中国12世纪北宋都城汴京以及汴河两岸的繁荣景象。5米多长的画卷里,移步换景,共绘人物500多位,牲畜50多只,车船20有余,房屋、桥梁、城楼等各有特色,结构严谨,段落分明,用笔细致,线条遒劲。《清明上河图》 不仅仅是一件伟大的现实主义绘画艺术珍品,同时也为人们提供了北宋大都市的商业、手工业、民俗、建筑、交通工具等详实形象的第一手资料,具有重要历史文献价值。其丰富的思想内涵、独特的审美视角、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都使其在中国乃至世界绘画史上被奉为经典之作。
宋徽宗 《芙蓉锦鸡图》
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这幅作品可谓宋徽宗工笔花鸟画的代表作,绢本立轴,双勾重彩。画中,一只色彩绚丽的锦鸡落在芙蓉枝上,回首出神地望向右上角一对翩翩飞舞的蝴蝶。芙蓉的一枝,由于锦鸡的落下微微有些弯曲,给人的这种颤动的感觉,倒让花枝更显柔美。五彩锦鸡、芙蓉、蝴蝶本为华丽的题材,这幅图画却将它们表现得富于生活情趣。宋徽宗的画尤其注重气韵和意境,其间蕴含的空间美与时间性,都是美妙的抒情。
黄庭坚 《草书廉颇蔺相如传》
现藏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
这幅作品单字结构奇险,章法富有创造性,常常运用移位的方法打破单字之间的界限,使线条形成新的组合,富于强烈的节奏变化。黄庭坚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为“宋四家”,代表着宋代最高的书法水平。他的书法初以周越为师,后取法颜真卿及怀素,又受杨凝式影响,笔法以侧险取势,纵横奇倔,字体开张,笔法瘦劲,自成风格。
范宽 《溪山行旅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这幅作品被誉为“宋代绘画第一神品”,是中国古代山水画的巅峰之作。画中,巍峨的高山顶立,矗立在画面正中,占有三分之一的画面,顶天立地,壁立千仞,予人以鲜明的印象。山头灌木丛生,结成密林,状若覃菌,两侧有扈从似的高山簇拥着。整幅画面气势逼人,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仿佛山就在你的头上。范宽的画大多画的是雄壮奇伟的全景山水,以沉雄浑重的笔墨,塑造峻拔浑厚、雄阔壮美、充满震撼力的山水境界。他让自己完全融入山水间,“理通神会”,观照自然与自身、天人合一。
黄公望 《富春山居图》
前段 《剩山图》 现藏于浙江省博物馆,后段 《无用师卷》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这幅作品代表着山水画的最高境界。它以长卷的形式,描绘了富春江两岸初秋的秀丽景色,峰峦叠翠,松石挺秀,云山烟树,沙汀村舍,布局疏密有致,变幻无穷,以清润的笔墨、简远的意境,把浩渺连绵的江南山水表现得淋漓尽致,达到“山川浑厚,草木华滋”的境界。黄公望与吴镇、倪瓒、王蒙并称为“元四家”,他的水墨画笔力老到,简淡深厚,又于水墨之上略施淡赭,世称“浅绛山水”,晚年以草籀笔意入画,气韵雄秀苍茫。创作 《富春山居图》 时,黄公望已年过八旬,用了三四年时间才画成这幅作品。
倪瓒 《渔庄秋霁图》
现藏于上海博物馆
这幅作品是元后期画坛领袖人物倪瓒的代表作。倪瓒的山水画追求萧条、淡泊的意境,有一种“静之愈静、空之愈空”的韵味。《渔庄秋霁图》描绘太湖一角晴秋傍晚的山光水色,只见湖水浩渺,遥接逶迤山脉,近处小丘上有嘉树五株,参差错落。疏笔亁墨,精心勾皴,笔法方中参圆,简中寓繁,给人以耐人寻味的笔墨意趣。画面意境荒寒,气韵深远,寥寥数笔饱含复杂的心绪以及对审美理想的追求,不仅创造了一种荒寒旷远的绘画意境,而且也将元代的山水画的用笔技巧推向极致。
他们笔下的山水,以惊叹与敬畏回应着自然
宋代山水画究竟妙在何处
高居翰
宋朝是中国绘画成熟的时代。宋前半期京城设在开封,是为北宋;1127年迁都杭州,此后是为南宋。极具独创性的有力画家接二连三地创作了许多为后世崇拜、模仿、叹为观止的杰作。这些人的作品存留到今天的并不多,然而就是以这仅有的几幅,也足以使我们相信,中国鉴赏家对他们的无上赞美的确是言有所据的。在他们的作品中,自然与艺术取得了完美的平衡。他们使用奇异的技巧,以达到恰当的绘画效果,但是他们从不纯以奇技感人;一种古典的自制力掌握了整个表现,不容流于滥情。艺术家好像生平第一次接触到了自然,以惊叹而敬畏的心情来回应自然。他们视界之清新,了解之深厚,是后世无可比拟的。
此时期所产生的最伟大的不朽名著,是画上署有范宽之款的一幅巨型山水。范宽是11世纪初大师。他的作品具有一种我们觉得在自然界中无所不在,恰当而又和谐的秩序感。
范宽仅存作品 《溪山行旅图》 充分满足了以上这种赞美所引起的期待。布局雄伟、简单、肃穆、不炫耀雕虫小技,也没有任何其他矫揉做作的痕迹。它展现的境界是如此咄咄逼人,以至于主观或客观,写实或不写实,这些问题都不重要起来。画中的世界似乎既不忠实地反映物质宇宙,也不以人的了解来统御宇宙,而具有自身绝对的存在。一块巨嶂主宰着全景,幅度被丘顶的渺小树丛和建筑衬托得雄浑无比。从暗郁神秘的峡壁,冲流下一条白线似的瀑布。雾从山脚翻卷上来,飘流过山谷,隐约了山底,使陡壁看来格外高矗。笔触在细节部分越发显出它卓越的质量:线条,特别是勾勒树石峥嵘轮廓的部分,充斥了如电的力量。叶丛的形态由各个分别画成的树叶聚合而成。虽然画家消耗了无穷精力,成果却看不出什么斧凿之痕。石块和峭壁以“雨点皴”定型:无数淡墨小点叠落在岩面上,造成近于真实的层面效果。以上这些新画法,和在石块上累加灌木丛的主题,后来经常被“仿范宽”的山水画家们摹拟;这些技巧和主题以其最不矫揉的纯朴姿态出现在这里。画面几无人迹:只有两个渺小的人物正赶着骡队,一座桥,和半隐在树林后的寺庙,其余就是未经触及的大自然了。
郭熙的落款杰作 《早春图》,画于公元1072年,是现存唯一能在雄伟气势上与范宽并驾齐驱的作品。但是它的雄伟是一种不同的雄伟,是世界在不断变化中的骚动景象,而非对自然的永恒不变加以肯定。陆地的形式有意过分膨胀到圆肿的地步。它们相互融凝渗透,好像辽阔的有机体的一部分。强烈的不安定感激动着画面。一种忽粗忽细的线条紧张地颤抖着;似乎有一片不自然的光从底层泛起,照亮了石块;阴影在某个层面上神秘地折闪着;这些现象愈发使画面不稳定起来。而最不稳定的,是壁岩好像经历了万古的侵蚀似的,一律都从底部切开了。有些地方看来好像画家在最后一分钟改变了原定计划。例如他把最右边,原本应该作为楼阁基地的坚稳的陆面,变成了危峻的悬谷,向下方开出一角隐蔽的世界,乍隐乍现。
近似幻像的地方如此之多;然而当我们更接近画面一步,探索画中被萦带的陆地和岩石所拱围出来的各个空间单元时———例如画面左边,坐落在风化了的河谷之上的景观;右边烟雾中的寺庙;左右下角,停泊着舟艇的两岸———我们发现某种程度的写实主义已经超过了前面提到的任何一张作品。郭熙把气氛透视法带入完美的境地。这种透视法使用逐渐淡化的颜色来描绘逐渐远去的景物,暗示了一种气氛正介入看画人和景物之间,以制造幻觉上的空间和距离感。烟岚在局部隐微了树顶。就像在范宽的 《溪山行旅图》 中一样,郭熙用荫蔽山脚的方法增加了山的高度。繁富的细节并没有削减构局的连贯性,这是此画绝妙处之一。虽然每棵蜘爪般的秃树都各具形态,它们重复出现之后,却成为一种打通全局的主题,同时也把庞大体积所造成的压迫感舒缓下来。
“马夏”派山水是西方人眼中最熟悉的中国山水,画派以两位创始人马远、夏珪之名而为名。马、夏和无数追随者创作了吸引力极为广泛而直接的作品,结果他们不但在本土获得盛名,就是在外国,几个世纪以来,他们的作品也深受着大家的喜爱。出自“马夏”追随者的数千幅画,还有马、夏亲笔制作的几件珍品,先被旅客和商人带到韩国和日本———仿品又再被仿,竟成为整个一种山水派的模本———以后又带到欧洲和美国,在欧美变成中国绘画的正统标准形象。
(摘自 《图说中国绘画史》,【美】高居翰著,李渝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作者为已故美国学者,一生致力于中国古代书画研究。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