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供职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那几年,曾有过三次终审铁凝的作品。最早的一次是 《铁凝日记:汉城的事》,这是一部专题性的日记体散文;最后一次则是一部九卷本的“铁凝作品系列”,大致集结了她从上世纪80年代至2006年间创作的包括长中短篇小说和散文随笔在内的主要作品;而印象最深的则要数中间那次对 《笨花》 的终审,这也是铁凝迄今为止最后的一部长篇小说。
客观地说,铁凝创作的生命不短、产量也不低,但她对长篇小说的写作却似乎甚为慎重,在她近40年的创作生涯中,一共也就创作过 《玫瑰门》《无雨之城》 《大浴女》 和 《笨花》 等四部长篇,虽不是平均的“十年磨一剑”,但总产量的确不高。我现在也很难说这四部长篇孰高孰低,但它们彼此间的差异与跨越的确又是不小的,尤其是当年在终审 《笨花》 时这种感觉更为强烈。说不清铁凝还会写出什么样的长篇,但从 《笨花》 中又的确“读”出了这位作家在长篇写作上的多种可能性和强大的潜能,而且我迄今还是顽固地认为 《笨花》 也是那一年最具代表性的优秀长篇小说之一。也就是在那一年,铁凝出任了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笨花》 因此而“失”去了参评各种文学大奖的机会,铁凝的长篇小说写作也就此阶段性地戛然而止……
于中国文学而言,铁凝出任中国作家协会的主席自然是一件好事。这个岗位,虽未必一定得由创作上德高望重的长者来坐,但总归还是要坐上一位自身创作成就不斐的作家比较妥帖。但于作家个人的创作而言,客观上至少总是会有一些阶段性的影响。比如铁凝的这十年就没有再打磨出一柄长篇之剑,虽然她自己说“我不勉强自己,如果内心没有召唤,我也不刻意写作长篇。……新的长篇并没有完全准备好”。好在身为主席的铁凝始终没有忘记自己首先是一个作家的身份,于是这十年间我们还能够断断续续地读到她诸如 《伊琳娜的礼帽》《咳嗽天鹅》 和 《告别语》 等精致的短篇小说,也能够看到她新近出版的《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 这样的散文随笔结集。而在谈到自己的这些近作时,铁凝还是不经意地披露了一个事实:自己“现在又到了业余状态的写作”,“写短篇跟时间的零碎有关,我的心里必须有为同行服务的意识”。
绕了上面这样一圈,实际上都是为了本文如何看铁凝这本新近出版的散文随笔集 《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这个主题交代些背景。坦率地说,拿到该书之初,自己并没有太当回事儿,也没有急迫地要翻一翻读一读的冲动,在当下这个出版资源短缺的大背景下,以散文随笔形式结成的集子不是少而是太多,闲时翻翻虽无害然不读也绝不会可惜。就这样直到某日自己整理一个阶段收到的新书时才拿起来翻了一翻,没想到的是这一翻竟然就一翻到了底,还有了这则不成气的小文。
写作这篇小文也主要不是想评说这里面的散文随笔写得如何之高妙,说到底对文学作品的鉴赏毕竟是一桩见仁见智的活儿,即便我说她写得再好,终究也是会有人不以为然的。读《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最吸引我也是我最想为之点赞的是作家那种“不掺假”的创作姿态。看家或许会因此而哑然失笑:这不就是创作最基本的应有姿态吗? 有什么可点赞的? 话虽可这样说,但我们必须承认一个客观存在着的残酷现实:那就是我们现在社会生活中出现的一些负面问题,一个共同原因就是在最基本的底线上失守,诸如执法者自己违法,教育者不懂教育之类……在散文随笔写作领域同样也不例外。最近连续十余年来,笔者一直在应某出版社之约为其编选一本号称为“年度最佳”的散文随笔选,因而每年不得不阅读大量这种体裁的文字,这也就有幸拜读到了太多的不说“掺假”但至少是本人颇不以为然之种种:一本集子注水甚多、单篇则矫情与做作文字不少。相比之下,《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 则基本可谓“惜字如金”了。
《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 是铁凝自己从2007年以来写就的散文、随笔、演讲和文学对话中筛选而成。我虽未准确统计过铁凝在这近10年中究竟写作了多少这样的文字,但可以肯定的是总字数绝对远超出现在成书后的区区三辑21万字,以如此苛刻而非随意或尽收的态度挑选自己的作品成集就是一种典型的“不掺假”。再说该书第二辑,主要集纳的是铁凝出席各种会议或论坛时的讲话或演讲,话题涉及阅读、文学的功能、国际间文学交流、爱与意志、贫富与欲望、文学与土地以及文学与灵感等等,这些文字绝对是她亲历亲为独立思考的产物。我之所以敢如此斩钉截铁地予以认定,除去从行文上判断外,也有自己的切身体验。人民文学出版社60周年社庆时,我曾邀请铁凝出席并发表讲话且为之准备了几页讲话稿。铁凝虽如期而至,但讲话时大约也就用了本人起草稿中一两句祝贺之类的话,其余全是她自己的词儿。这又是典型的“不掺假”。不仅如此,在 《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 的三辑中,第一辑的内容大抵与给作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人有关,这也是散文写作中最习见的内容,第三辑则集中于接受访谈与对话。相比之下,这第二辑虽多为“命题作文”,难以用散文随笔这种文体从容道来,但在我读后的感受,又恰以为铁凝这部新作最出彩的部分正是这第二辑:既不出“命题”之框框又独辟蹊径,话题虽“宏大”却不仅入口小巧,更难得的是一份真切,出言立论莫不与自己切身的写作经历与阅读体验息息相关。将一个个容易说得生硬的话题春风化雨般地娓娓道来,这不仅是一个优秀作家的本事,更是“不掺假”的驱使。这样说其实并非我的主观判断,铁凝自己也丝毫不掩饰这一点:“散文在某种意义上有不可制作性,写散文首先要求真。小说的叙述者可以是两个人,叙述者可以是旁观者的态度;散文不可以,如果没有真正触动你的东西,就不能写,对散文我没有经历过制作感,没写过虚构散文”。
这其实又是一道底线,说出来不难,写出来也容易,难就难在始终真正“不掺假”地践行之,在这个意义上,我推荐 《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
(作者为知名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