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也是这个季节,沈伟的舞团在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的舞台上演出 《声希》 和 《春之祭》,从此,他被这里的观众惦记着。
沈伟是中国现代舞者里最早主动走出国门的拓荒者,1995年以后,他久居纽约,2008年回国加入张艺谋导演领衔的奥运会开幕式团队,在一连串熟悉的艺术家名录里,他的名字是陌生的。前年在上海,是他和他的舞团在国内的首秀,《声希》和《春之祭》是他早期的作品,分别创作于2000年和2003年。今年舞团重返上海,为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带来的《天梯》和《地图》还是10多年的旧作,《天梯》和《声希》完成于同一年,《地图》首演于2005年。
如果这些年保持对沈伟的关注,会知道现在的他在现代舞编排的实验方向上走得很大胆,风格也与早年大不相同。他的最新作品 《亦非此彼》上个月在纽约首演。《亦非此彼》 原是剧作家贝克特和后现代派作曲家费尔德曼在1977年创作的独唱歌剧,反歌剧传统,没有宣叙调,没有咏叹调,只有16行歌词,音乐和文本都是晦涩的。自这部作品诞生后的40年里,很少有艺术家去挑战它,然而越是难,越是激发了沈伟的兴趣,尽管他作出排演决定时,团里的舞者都吓坏了。2000年,他因为 《天梯》 成为美国艺术圈的红人,16年来,他保持着“习作者”的好奇和勇敢:“反正我是在做实验,尽兴地尝试,在尝试中发现未知。”所以他什么都敢试,哪怕演出结果不成功,风评有争议,他都不觉得是大问题。哪怕作品出得很慢,维持一年两部的节奏,他也不急。
不急,这是沈伟的创作状态,也是他面对观众的从容心态。谈起回国演出选择的舞码,他说:“慢慢来,这是一个递进的过程,要去五楼,总要从一楼走起。”《天梯》 《声希》《春之祭》 《地图》,都是他的过去式,但他以为,观众对现代舞、对他和他的舞团,认知可以一步步地来。
这次演出的 《天梯》 《地图》,和两年前的 《声希》 《春之祭》 构成风格上的微妙对应。沈伟出身湘剧世家,自幼习书法、练工笔,少年时受过严格的武生训练。如果不是因为考美院落榜,他不会阴差阳错地考进广州现代舞团。但他从来没有割舍掉对美术的热爱,成为编舞后,他包办了作品里的美术部分,包括舞美、服装、化妆,可能还有一部分的灯光设计。多年编舞,他手里的画笔从没搁下。所以不奇怪,在 《声希》 和 《天梯》 这些最早的作品里,他有意无意地用舞蹈弥补没能成为画家的遗憾。《声希》当年被舞评界诟病“动作单一,欠缺舞蹈语言”,但它的美术元素突出,舞者穿着大面积红色或黑色的裙装,肢体动作缓慢沉重,整个舞台成了一幅活人画。
《天梯》 是和 《声希》 同时期的作品,两者分享了类似的美学趣味,像唯美的超现实主义绘画。创作 《天梯》 时,沈伟受到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德尔沃的影响很大。德尔沃在1930年代后确立了自己的画风,他脱离和新印象派的联系,不再用绘画重现外部世界,转向无限幽深的意识和潜意识领域。他的画成为一场庞大的梦境,现实只在梦境中惊鸿一瞥。这些画的辨识度很高,人物在奇特的环境中奇诡地相遇,年轻漂亮的姑娘穿行在庙宇、城堡、广场和街道上,眼神迷茫,像苍白的蜡像。沈伟着迷于德尔沃画里迷离的意境,认为德尔沃已经完成的艺术和自己正在追求的艺术是相通的。编 《天梯》,他追求的就是超现实感,舞者的姿态、造型、从身体里流露出的语言,都和现实隔着遥远距离。设计服装时,他找的是美国人做空调用的材料,厚,沉,把料子重新上色,撕出毛边,有了他要求的质感:美好的肉体在这样的衣服里,一瞬间在梦里,一瞬间在天国。
《天梯》 和 《声希》 代表了静到极致的美,《春之祭》 和 《地图》 则是沈伟创作的另一个方向,是他对舞蹈动作的摸索和思考。《春之祭》 里,12个舞者的跑动轨迹和身体动作乍看是偶然随机的,其实每个动作以及动作之间,还有舞者彼此的互动关联,所有的“缭乱”都经过严格设计,暗中秩序井然地流淌出充满生机的韵律。在《春之祭》 之后两年完成的 《地图》,沈伟利用极简主义风格的配乐《沙漠音乐》,探索舞蹈动作中的万千变化,研究肢体旋转的各种可能,弹跳的不同方式,以及核心能量怎样延伸到四肢。精确的节拍、流畅的肢体、以及舞者相互之间变换的身位,这些身体语言相加,词语造句,连句成章,最后形成一个万花筒般的舞蹈“地图”,身体和音乐的节奏恍如流淌的水,可以绵延直到时间尽头。《春之祭》 和 《地图》 是起点,沈伟创作了30多部作品,编舞从舞台意象转向舞蹈技术,对身体语言的认识汇成一套“自然身体发展”体系。
在西方评论界,沈伟的舞蹈经常被形容为“东西方文化传统的融合”,而旅美歌唱家沈洋有过更贴切的一句点评,他说:“沈伟的舞蹈既不像西方的,也不像东方的,他没有用那么多粗浅的符号,他的作品里最难得的是静气,安静,沉得住,这是最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