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电影整体低迷的2016年底,86岁的老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推出了新作《萨利机长》。作为一个有干预现实野心的创作者,他在面对让他失望的美国社会现状时,把主题落实到:一个人只有在现实世界的具体情境中作出选择,他才可以成为“英雄”,英雄既是具体的,也是琐细的。
——编者
从两个事情说起。
我看完《萨利机长》,在微信朋友圈和微博都说这个片子“剧本好,导演好”。有朋友要求加一句“表演也好”,我知道他们指的是男主角汤姆·汉克斯的表演。更准确地说,他们认可汉克斯,是因为他们感到自己被“萨利机长”这个人物打动了。但是在银幕上,这个“人物”信服力是来源于“表演”,还是“放弃表演”?我个人认为是后者。这是一个“被设定的”人物,他的“感人”,来源于一种有趣的写法,不再是“英雄”高于“普通人”,而是——只有当人们把他看成“人”,一个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在这个前提下思量他的作为,他才有可能被确定成为英雄。
其二,在看字幕的时候,看到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另有一个“头衔”叫做“主题顾问”,这不是一个常用的头衔,导演用这个定语来确认自己在作品中的地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他的价值判断主导了电影的方向,他来决定电影议题的设置以及“讨论的主旨”。
《萨利机长》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这部电影的有些设计是为了支撑叙事结构,这个结构的立足点是论证“英雄”的前史。比如,萨利晨跑时路过停泊的航空母舰,看到停在甲板上的飞机,然后闪回。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做法,每一段回忆都需要一个现实情境触发的支点,“英雄”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英雄总是能在日常中触景生情地回想起自己的成长。
另外,有一些设计是为了让剧作结构中的“转折”出现得合理有据。就像萨利偶然深夜去酒吧,喝酒时和酒保闲话,酒保无意识地提到了关键的“时间点”的问题,酒保的无心之语让萨利恍然想通事件里最重要的一点,即生存于具体“时间点”的“人”的因素,面对灾难爆发,处在紧急的时间点,人为的因素和人性的因素是关键性表述。人不是事先设定的程序,人在具体情境下的应激反应是必须被考虑的因素,正是这个前提决定了剧情的转折点:听证会时,飞行安全领域的专家们决定在机舱模拟飞行模式中,添加“35秒”的飞行员反应时间。
直到这一步,萨利机长在哈德森河面的迫降行为,通过两次表述才成为“完整神话”。第一次是事件过程的碎片式拼图还原。第二次则类似广播剧,忽略视觉的要素,只是聆听“机舱录音”。在电影的叙事中,这个“录音”所承担的剧情,不仅仅是来自机舱的信息,更重要的,它让驾驶舱、客舱和指挥塔联合成一个完整的情境,从而指向———“英雄”只有在“人的真实处境”中,才可能成为“英雄”。
影片一定程度地呈现了一个拥有集体精神性优越感的,所谓“精英尽出的纽约”,这当然有一定反讽的意味。
伊斯特伍德作为一位优秀的电影创作者,怎样在面对失望的现状时,在电影里完成他们要表达的诉求? 他把主题落实到:一个人只有成为“人”,只有让他在现实世界的具体情境中作出选择,他才可以成为“英雄”,英雄既是具体的,也是琐细的。
我们有必要留意影片里第一次出现配乐的场景:顺利完成迫降且确信乘客被营救后,萨利机长终于来到医院接受检查。他一直牵挂着机上每个乘客的安危,希望他的同事和同行能确凿地告知他,所有人都得救了。当他坐在诊室里接受检查时,得知自己的脉搏是110次,而他的日常脉搏只有50,所以这个数字让他怀疑是不是不正常,但是医生告诉他:“作为刚刚处置过如此危机事件的人,这个脉搏数已经很了不起。”这个细节其实是一种非常明确的表述:“英雄”不是超人,但是在危机之中,他有着比普通人超常的抗击能力。恰在这时,一位民航机构的官员冲过来告诉机长,确切的官方统计数字出来了,“155人获救”,也就是所有人都安全地活了下来。
“110”和“155”两个数字在影片中完成了“硬”的印证,它们构成了明白的隐喻,英雄的精神高度建构于“人”的前提,又超越了“人”的寻常。之后,在最关键的情节翻转部分,裁定萨利机长是“作出误判的飞行员”还是“拯救所有人的英雄”的决定性时刻,电影再次借助“208秒”和“35秒”这对数字的对比来完成主题的表达。实际生活中,“英雄”需要“208秒”来完成反应,而在“机器”和“程序”的完美模拟中,即便增加的时间变量只有35秒,也以失败告终。借助着这些看似没有情感依托的客观数字,导演伊斯特伍德完成了对人的基本思考。
《萨利机长》不是对“人”有挑战性思考的电影,伊斯特伍德创作的立足点,是要求“英雄”诞生于“现实”,同时,作为导演,他很出色地显现了如何在现实事件中寻找戏剧主题的能力。
(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