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本文作者蔡莹为国华纪念中学2008届毕业生,2016届北京大学医学部的八年制毕业生。今年3月,在疫情最严重的时期,她自愿与中日友好医院的同事们一起驰援武汉,在这一行164人的团队中,有着来自各个科室的医生及护士,他们的病房主要收治重型及危重型患者。
今年正月初二,院里为第一批援鄂医疗队送行,我自己偷偷抹泪,希望可以代替大家去前线。正月初八,结束了六个月ICU住院总轮转,我匆匆安顿先生和娃娃,终于在正月十一日半夜,跟随第二批医疗队抵达武汉。
夜幕下的武汉,空气中雾气缭绕,路上仅有我们乘坐的公交车在行驶,远远望去长江江面上零星的亮着数点灯光,幽幽暗暗、影影绰绰,好似整座城市都没有了生气。
我和同伴们的心情都是忐忑又紧张,对未来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
1.到武汉就隔离 心态崩了
万万没想到,刚到武汉的第二天,我就被通知隔离。原因是我在北京工作中接触的患者,到武汉第二天即被确诊。
瞬间,万千忧虑涌上心头。
我在想,在北京的先生和娃娃是否会被感染?如果感染了,没有我在身边,他们该怎么办?
甚至还想到,如果我不在了,我的父母、爱人、孩子怎么办?我是否会成为第一例武汉输入型病例……人被关在空旷的酒店房间,脑袋里更容易胡思乱想,停不下来。
每日看着播报的确诊、死亡人数,心里充满着焦躁、不安,恨不得明天新增病例就突然变零,然而事实上,新增和死亡数目仍在疯狂攀升。
尤其是2020年2月7日,也是我们到武汉的第四天,朋友圈里传出李文亮医生离世的消息,我几度哽咽大哭,心态彻底崩了,感觉没有保护好自己的战友,而自己也随时可能被无孔不入的病毒侵袭。
于是,刚到武汉的第一周,几乎每天都在流泪,每每看到离世的同道、破碎的家庭、感染的孩子、不顾一切的医护人员和志愿者,就会鼻子一酸,控制不住的眼泪横流。
更严重的是,睡眠也开始出现问题,那段时间入睡完全依赖药物。
随着隔离时间变长,幸运的是我和家人并没有出现不适,这让我心里微微安定。再加上,那些天不间断的学习最新的新冠知识,对病毒的畏惧也逐渐减少,于是想到来了武汉,却还没能上一线救护患者,就好似一个逃兵,尚未上战场就缴械投降了……
接下来,我开始调整自己,每日制定严格的工作计划,包括学习、运动、向同事询问诊治现状、安抚焦虑的家人等等,并且期待着隔离期赶紧结束,能够早日进病房,和大伙一起并肩战斗。
2.终于走上抗疫第一线
2月17日,我终于第一次进病房,是同济医院中法新城院区C6东病房,参与救治一位反复心肌梗死的新冠肺炎患者。
刚刚迈入病房,我的脑子里循环播放院内防护的穿脱流程,小心翼翼地进入隔离病区之后,发现大家都穿着厚重的隔离服,难以区分谁是谁,只能靠着眼神交流和标识来识别。
有人问,穿着防护服什么感觉?
最大的感受就是“憋”得慌。脑子里只要闪过一丝呼吸困难的念头,马上就会出现难以承受的窒息感。为了减少这种感觉,我只能让自己有节奏地做每个动作,从而减少氧耗,集中精神在患者和治疗过程上,避免思维开小差。
25床患者,因为心脏反复经受缺血坏死打击,不得不给予IABP联合VA-ECMO支持治疗……我在台下辅助,台上有序地进行切开分离血管、穿刺、扩皮、置管、缝合、连接机器。
瞬间有些恍惚的感觉,仿佛回到了北京的ICU病房,秩序井然、准备充足、操作流畅,但定睛一看,每个人却都穿着层层的防护设备,台上的老师们甚至身穿三层防护服、戴三层手套。
这种情况下,触摸动脉搏动都很难,又何况是穿刺置管。
不仅如此,护目镜、防护面屏都会严重的影响医生视野,不时还有水雾来干预,这都大大地增加了操作的难度。
但是奇迹在于,大家齐心协力之下,困难就这样被一一克服了。
3.救助两位武汉医生
3月初,我们病房转入了两位医生,年龄差不多40岁出头,是武汉本地的外科骨干力量,俩人几乎同一时间受到疫情感染。
到我们病房时,他们都是第二次上ECMO了,而且都出现了急性肾衰竭的现象,上着CRRT都叫不醒……对待这种危重型患者,必须床旁仔细观察病情变化,并及时给予处理。
因此,领导要求必须24小时污染区有医生,白班领导查房、调整治疗、做床旁操作、外出做检查;夜班则要有ICU住院总经验的PCCM-Fellow做组长,搭配其他老师,看护危重患者,处理紧急病情变化。
由于医护力量不足,数位武汉中心医院ICU的老师前来支援,并自带了床旁血气机、床旁气管镜、空肠营养管、营养泵泵管等,非常感动,为我们雪中送炭。
杨医生的治疗相对顺利,但也不容易。在治疗过程中,他先后经历气管切开、因ECMO肝素抗凝切开部位反复出血、外科止血2次、苏醒、惊恐、心理干预、感染性休克、更换管路、调整抗生素、撤除ECMO、拔除气切管、逐步减少CRRT时间、康复锻炼等等。
这看似流畅而简单的过程,其中却有无数个不同程度的病情变化,以及许多医护人员的细微处理,毕竟人命关天,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大意。
相比之下,黄医生的治疗更加一波三折。转入之后,他就做了气管切开,调整了治疗药物,但病情始终僵持,当时因为他的感染灶尚未清除,必须尽快更换ECMO,但他已经更换过一次,再次更换极其困难,并且危险很大。
果不其然,在他进行左侧颈内静脉穿刺时,出现左侧胸腔大出血……当时我正在清洁区加班、接待会诊老师,突然接到污染区打来的电话,语速极快,“迅速约血,10IU悬浮红细胞、1000ml新鲜冰冻血浆、3个治疗量血小板,联系心血管外科、胸外科紧急会诊”。
我立马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立即联系输血科配血、送血,紧急联系会诊,联系送往手术室的救护车。夜里九点多,会诊老师从家里赶过来,领导们和医疗队里外科的老师们也都来帮忙,如果内科治疗无效,随时准备上台手术……
所幸的是,后来血止住了,生命体征恢复平稳,次日恢复抗凝,接着第三天再次经双侧股静脉更换ECMO,更换后患者的升压药很快停了,感染指标迅速恢复。
转入后半月,黄医生已经醒了,但四肢肌力差,易呛咳,继续治疗……看着两位医生一天天康复,慢慢要求带眼镜、看电视、喝水、慢慢开始锻炼撤机,心里别提多高兴。
回想这一个月来和两位医生的相处,内心感慨众多。子曰同袍,与子同心。我的同事说,“如果是我躺在病床上,一定也希望能有人帮助我”。
那时那刻,我们已经成为一体,想到那些年轻的、因疫情去世的同道们,深深的感觉到瘟疫的残酷。然而当面对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的疾病,只有随着对疾病认识的加深,治疗效果才可能会有改善,这是疾病的自然规律。
4.一位坚强的老奶奶
46床是一位开科就来住院的奶奶,基础有NTM肺病,危重型新冠肺炎患者,经过治疗后拔除了气管插管,这个奶奶给人的第一印象是瘦、小、嗓门大,但偏偏因为基础病痰多,咳痰困难,因为痰堵而再次气管插管。
坦白说,跟她沟通很困难。
她喜欢敲床,比划不清也写不好,可家属偏偏又不同意气管切开,于是为了再给她一点生机,只能把感染充分控制后,再次尝试拔管看看,但她再插管的风险是真的高。
我记得拔管后,她用颤巍巍的武汉口音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今天晚上可能会死”。
安慰了她一会儿,她当时跟我们说,“如果你把我治好了,我一定好好感谢你,我给你卡。”
多么可爱的老奶奶,一句看似的玩笑话,却清晰的表达——她想活下去。即使是垂暮之年,即使是饱受疾病的困扰,都会有强烈的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
果不其然,很快她又痰堵了,在家属必须做决定的当晚,是我去谈的话。
老奶奶一共有两个子女,儿子因为疫情在香港不能回来,女儿虽然在武汉,但也不能探视,他们不是医务人员,的确难以判断是否要再插管、是否应该气管切开,但我跟他们转述了奶奶对我说的话,他们立刻就同意了。
因为这是他们母亲活下去的唯一一线生机。
他们的母亲希望活着。
气管切开之后,老奶奶的嘴巴解放出来了,但因为说着武汉话,对口型还是不知道她说的什么,随着舒适度提高,她开始耐心用写字板跟我们沟通,有时也会朝我们竖起大拇指。
我有时会纠结,如果她一直撤不了呼吸机怎么办,如果花费过多家庭不能负担该如何,但无论如何,至少现在她有再见到孩子们的机会。
在我们撤离武汉的时候,她已经转去了当地医院的ICU。
真希望她能够早日恢复健康!
5.离开:同一个梦想
这次奔赴武汉,我们医疗队一行164人,彼此不甚熟悉。
但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有同一个梦想。
最忙的时候,我们的病房内有3台ECMO、3台CRRT、5个有创机械通气和3个俯卧位,医生和护理的任务都非常繁重,但是大家互相扶持,相互提醒,一起学习。来到武汉,被大家称为英雄,但治病救人就是我们的职责。
我们希望救活更多人。
和一群合拍的人,一起做一件喜欢的、职责内的、有成就感的事,很幸运、也很幸福。
回忆起在武汉的日子,满是感动。武汉为我们提供了最好的住宿,无论忙到多晚,都会有人在门口迎接,都会有热腾腾的餐食,大巴车师傅跟着我们一起倒夜班,还每次对我们说“谢谢!”。
24小时等候的出租车师傅,毫无怨言,对我们笑容满面。快递小哥,不辞辛苦,连续几天蹲守在宾馆门口,为我们免费邮寄行李。江滩公园门口的大爷,主动为我们开门,风雨无阻。
谢谢你,武汉。
4月6日下午,我们收到撤离通知,晚上完成转病人、收拾病房、整理器械……在回驻地的路上,班车师傅特意绕上长江二桥,让我们得以欣赏长江之美,跟来时的死气沉沉完全不同,现在这里一片生机、绚烂多彩。
回到住处,邮寄物资、打包行李,躺下已是深夜,习惯性地看了一下中法C6东工作群,想找找看患者的监护、呼吸机和血气,但再也没有更新。
时间仿佛定格在最后的那一条消息。
武汉,偌大一个城,来时街头空旷,门户紧锁。这两个月,这里经历了严寒、大雪、冰雹、冷雨。
如今春天来了,早樱也开了。
6.后记
本次是蔡莹自愿前往武汉参加抗疫。她原本可以不去,安全舒适地呆在北京家中,毕竟她的孩子才刚刚一岁多,然而她坚定的选择跟战友一起前往。
“我的母校告诉我,要感恩、要回馈社会。”她后来被采访时说。
蔡莹为国华纪念中学2008届毕业生。国华纪念中学是碧桂园创始人杨国强于2002年捐资2.6亿元兴办的一所纯慈善、全免费、全寄宿民办高级中学,每年为全国200名品学兼优的贫困家庭初中毕业生提供全免费高中教育,并一直资助其完成大学学业,总投入已超过6亿元。
国华中学真的给了贫困的孩子一个好的平台,蔡莹谈及母校时说,每个学生对母校都有一种情怀,“学校就是我们的家,家的背后是碧桂园,给了我们很大的支撑。杨叔叔(杨国强)对学生是真的好,他是孩子们人生的引路人。”
国华同学之间的感情很好,毕业之后也经常聚会,回到学校老师就自己做饭给大家吃,去老师家里就像回爸妈家一样。
蔡莹小时候在一个县级市念书,家里供的很辛苦,总是担心高中学费和生活费,会给父母带来太多压力。自从上了国华之后,完全没有这些忧虑,只需要努力学习,人际交往也非常单纯。虽然国华的重本率很高,但是高三的时候体育课还很多,各类文体活动也很多,学生都要求全面发展。
在国华纪念中学,学会做人做事和回报社会是比学知识、学技术更重要的教育。
“我觉得这是学校带给我的,老师、同学和杨叔叔带给我的。”她说,国华的生活带给学生们的是思想和修养的蜕变,以奉献社会为终生追求,这是国华的一个价值观,她会带着这个“初心”,在医生的岗位上继续坚守与奉献。
注:文中杨医生、黄医生皆为化名。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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