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芳华》剧照
即便是父亲,他也忘记了曾经和他短期共事的那位姓“左”的老师。母亲说,她也记不得这个人了。不必说天下之大,熙熙攘攘,就是在我生活的那个村庄,许多人和事都被淡忘了。表姐应该记得她,但我想起左老师时,表姐已经辞世十几年了。
我在苏州生活几十年,和许多离开故乡的人一样,会经常回忆起过往。我的乡愁不是落寞,也不是在似乎舒适的现代生活中缅怀曾经的旧日子。一次文学活动中,需要每个人写一句关于乡村的话,我记得我写的是: 乡村是锄头落地的声音,不是乡愁吟唱的诗。其实,这样表述未必妥当,锄头落地的声音也是诗。
左老师是扛着锄头入住知青屋的。她站在几个人中间,胸前挂了一朵大红花。从这几个知青由船上跨到码头时的步伐看,他们确实是城里人。很多人都挤在码头上,大队宣传队的叔叔阿姨们敲锣打鼓欢迎他们。左老师他们走过供销社门口,上了大桥,在水泵房附近右拐上了小桥,小桥西南侧有一幢房子,就是知青屋了。
这个时候左老师还不是老师,是来插队的知青。他们很快参加春耕春种了,小姨回来说,那个姓左的知青能吃苦,也特别干净。我没有进过知青屋,上学时会从屋前路过,一次看到左老师在门口掏出镜子照来照去。知青们好像都有些才华,晚上他们的屋里有吹口琴的声音,也有手风琴的旋律。我后来知道,手风琴是左老师的,她拉出的曲子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们这里的人都不知道这曲子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好像是在插秧的时候,左老师到我们学校代课了,校长说:欢迎左老师!左老师教音乐和图画,她走进教室时成了左老师。我们都知道左老师会拉手风琴,她第一次上课时却没有带上手风琴。她讲了什么是五线谱,她唱五线谱时的声音像笛子一样亮。下课时,左老师问我们,这节课怎么样,大家有什么意见?我举手了,左老师有点紧张:你说吧。我说,左老师,我们喜欢听你拉手风琴。左老师问,同学们的意见呢?同学们说,我们要听你拉手风琴。第二次课时,左老师拉手风琴了。她上身有节奏地晃动着,眼睛不看我们同学,好像她就在她拉的歌曲里。坐在前面的女生发现,左老师穿着丝袜的右脚在地上踩着拍子。
这已经是夏天了,快要放暑假了,我们光脚还嫌热。左老师怎么不怕热,不怕出汗?我问左老师,你怎么穿袜子?左老师可能没有想到一个男生问她这样的问题,她有点尴尬地说,穿袜子卫生,出汗了,脚不会黏在鞋底上。这有点道理,我们出汗了,也怕鞋底潮湿了有臭味。上课不紧张时,我们都会在课桌底下轮流摩擦脚底和脚面,这样就没有汗了。
事情好像不是这么简单。几周下来,我们发现左老师上图画课时不穿袜子,只有上音乐课时才穿。一次她上音乐课时,还穿上了裙子。第二天上图画课,换下了裙子,穿了一套像军装一样的衣服。不同的课,不同的服装,有时候讲究,有时候马虎。我们都不懂,觉得左老师是个不简单的人。我回去问我表姐,表姐读过高中,也到过北京,在天安门广场见过毛主席。表姐说,你慢一点说,左老师是不是上音乐课拉手风琴时穿裙子穿袜子,上图画课时就不穿裙子不穿袜子了?我说,是的。
表姐开始也觉得奇怪。过了一会儿,表姐恍然大悟地说,是这样的,她可能有仪式感。拉手风琴是表演,表演就是仪式。你们这个左老师可能是个艺术家。我那时还不懂仪式感的确切涵义,但表姐的一番话让我对左老师肃然起敬。表姐说,你看,老师进教室之前,都会整理衣服,这就是仪式感。你再想想,过年时,你要给长辈拜年,这就是仪式。
我们放暑假了,县里的宣传队到我们大队来演出,节目单上有左老师的节目。在新落成的大队礼堂的台子上,一个像郭建光一样英俊的青年出来报幕了。父亲说,这是吕老师的弟弟,演话剧的。吕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身材娇小。吕老师的弟弟在给左老师报幕时,神采奕奕,激昂地说:有一位知青,她本来是我的同事,但她主动要求到农村插队。她在这广阔的天地里经受了锻炼,她纤细的手指更有力量了,她演奏的曲子也更能鼓舞人心。在掌声中,左老师穿着裙子,穿着袜子,穿着有点高跟的凉鞋登场了。左老师拉的第一首曲子是《北京的金山上》,在曲子快要结束时,全场的人发出喝彩。
吕老师的弟弟在左老师快要合上手风琴时再次走上了舞台。他先是唱了“哎巴扎嘿”,然后问大家:好不好?大家齐声说:好!要不要再来一首?要!全场响起了掌声。台下有人喊:快快快。吕老师弟弟说:来来来。台下的人说:在哪里?吕老师弟弟指着左老师说:在这里。台下又是掌声。左老师拉的第二首曲子,我没有听过。可能因为大家不熟悉,左老师谢幕时的掌声比刚才小了一点。
散场时,我跟吕老师上了舞台,她弟弟正在用凡士林卸妆,我发现卸妆以后的这位叔叔似乎更好看。我问左老师,你拉的第二首曲子是什么?左老师说,那是《伏尔加小调》。我不懂,看到吕老师的弟弟走过来和左老师说话,我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我在礼堂门口遇见表姐,我问表姐,刚才左老师说她拉的是《伏尔加小调》,这是哪个国家的?表姐说,这是俄罗斯手风琴曲,“伏尔加”是一条河流的名字。
我再次见到吕老师弟弟时,已经听说左老师和他是中学同学。他们高中毕业后一年,进了县宣传队,两人开始谈恋爱。我们都没有在意,左老师在田里抛秧时,这位男同学来看过她。那时,我还不懂,但觉得他们真是般配。左老师和表姐成了好朋友,一个懂俄罗斯音乐,一个懂俄罗斯文学。我在表姐家的箱子里翻课本和杂志时,听到她们俩在悄悄讨论一个叫安娜·卡列尼娜的女人。我一直不知道吕老师的弟弟叫什么名字,听到表姐说,某某下次来时,你们一起到我们家吃饭。我这才知道左老师的男朋友叫某某。
表姐家紧靠码头,在供销社的东侧,人来人往都从表姐家门口过。左老师和吕老师弟弟一起到表姐家,表姐请他们进屋。左老师看到我也跟其他人一样站在门口张望她的朋友,就说:你也留在这儿,进去吧。我说我要回去吃饭了,她的朋友也朝我点点头。午餐时,我听到了外面的嘈杂声。母亲说,好像南面有人在吵架。声音越来越大,好像还有哭声。这哭声很像左老师的声音,我就跟着母亲出门了。在巷子口,看到表姐家门口有一大堆人。我们都走过去,这才看清左老师哭着和一个年纪大的男人吵架,表姐想拉开他们,但怎么也拉不开。左老师说,我就是要嫁给他。年纪大的人将表姐推到一旁,顺手给了左老师一个耳光。被打的左老师继续说,我就是要嫁给他。这个时候,很多人上来,拉住了这个年纪大的男人。左老师的男朋友跟表姐说了几句,然后两人往知青屋去了。这个年纪大的男人是左老师的父亲,他朝左老师的背影吼道:你有本事,就不要回家。
我不知道左老师后来有没有回到她父亲老左的家。这个暑假过后,左老师消失了,她应该回到了县城。后来陆陆续续传来的消息,是老左生病了,还有就是老左和小左断绝了关系。开学前,吕老师夫妇也调离了我们学校。我再也没有见过左老师。
左老师去哪里了?表姐也不知道。在这个村上,左老师的离去,可能最伤心的就是表姐。在她和左老师关于俄罗斯的词典里,可能没有打耳光这个仪式。这个耳光,把左老师留给我们的仪式感打碎了。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我甚至忘记了左老师的琴声,也忘记了她说的《伏尔加小调》。我并不知道在另一个地方有条河叫伏尔加河,是表姐说了我才知道的。我记得的是老左打小左的耳光。
巴掌打在左老师的脸上,但在我心里留下了创伤记忆。知青屋没有了手风琴的声音,我感觉到了单调。我一样从知青屋门前走过,有时候觉得左老师在门口照镜子,她的左脸颊有一个巴掌印。再后来,知青屋里没有知青了,我逐渐忘记了左老师。前年去俄罗斯访问,我在莫斯科一个社区散步时,听到了手风琴声,我听出了,这是《弥漫云雾的山谷》。我靠在篮球场的栏杆上,听到琴声从前面的高楼上飘出来。这个时候,左老师和她的琴声出现了。
文 | 王尧(本文刊于《雨花》2020年第5期)
编辑:徐俊芳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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