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的身份有很多,他是编辑,也是写作者。在他的写作版块中,最为人所知的部分是文学批评。在当代中国的语境中,谈起“文学批评”,人们下意识会认为这是容易得罪人的事情。张定浩曾写文章谈过批评的动因:“仅仅是某种作为普通读者对于文学批评界的不满。一个作者写出一部糟糕的作品,是应当怜悯而非批评的;要批评的,仅仅是它竟然一再引发的虚妄赞美。”一方面,读者需要这种针对“虚妄赞美”的批评,也需要有人能有勇气、有耐心去阅读那些被蒙尘的作品。
多年前,张定浩曾选释部分《孟子》篇章。如今他再度动笔,完成对《孟子》全本的解读,这就是他的新书《孟子读法》。
力求在“人人可读”的前提下,张定浩折衷诸家,撮取大义,辨析疑难,希望能将《孟子》还原于其历史时代,真正做到对经典的体贴与理解。无论是文学批评,还是解读古典,张定浩的写作都是扎实而温和的,他也是真诚直率的,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知乎上,有读者如此评价他的写作:
“一个作者可以在才华横溢的同时还不张扬,已是难得。况且他还巧妙地平衡了犀利与谦逊,笔下涓涓流出温柔敦厚和天真幽默,我们说知世故而不世故,大概就藏在张老师和他的作品里。”
《孟子》一书,成于战国,位列诸子,曾经是每个识字中国人的必读书。我们今天常说“孔孟之道”,可见孟子的地位。与自小出入三教九流的孔子不同,孟子从小接受精英主义的教育,他所关心的事物,他言说的方式,似乎与布衣百姓相去甚远,不免让人敬畏。
《孟子》全篇中,多次出现“仁”“义”“善”,看起来似乎都是宏大抽象的概念,普通人难以接近。其实,孟子并非夸夸其谈或故弄玄虚,如何提升个人修为,进而如何达成一个良善的社会,他都一一作出解答。
例如,来看一段孟子和梁惠王的对话。魏国水灾泛滥,梁惠王移民移粟,自认积极有为,尽心尽力,但似乎没有得到百姓的拥护,困惑之下前来询问孟子。孟子开出的“药方”非常实在:“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途有饿殍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
孟子认为梁惠王的做法与仁政背道而驰,要赢得民心,还得办实事:不违背农时,在利用自然的同时保护资源,保障人民生死无憾,不饥不寒;兴办教育,重视伦理,使社会不至于沦为弱肉强食的原始丛林。孟子认为,良善社会不是凭空出现的,而要落实在一点一滴的作为。
我们如今身处全然不同的历史环境,距离孟子生活的年代有千年之久,难免误读这位曾发振聋发聩之声的先贤,甚至认为他的声音已经不值一听。当我们仔细研读《孟子》才会发现,即便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孟子的理念也没有过时,与今人对美好社会的期盼是高度契合的。
张定浩在《孟子读法》中,从训诂、修辞和义理三个角度逐节解读《孟子》全本,重新审视这位可亲可敬的哲人,激发读者对古典作品的热忱。张定浩认为,古典与现实从来不是脱离的:“阅读古代经典,经常会有的一个惊喜就是,我们常常会在那些遥远的文字里发现一些和今天的我们息息相关的东西,会发现古今的距离其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大,而我们愿意去阅读的古典,不仅仅载有一些关于古代的知识,还蕴含着很多能和我们现在生活相通的思想,并还能接续上未来。”
阅读古典作品永远不会太晚,唯一需要的就是耐心。为什么我们今天比以往更需要阅读《孟子》?如何理解孟子,如何理解我们文化的血脉与底色,如何走进中国古典思想的刚健世界?下面,我们一起来看张定浩怎么说。
孟子其人和《孟子》其书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曰:“孟轲,驺人也。受业子思之门人。道既通,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纵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孟子的生卒年月没有确切资料,据推测当生于周安王十七年(公元前385 年)前后,此时为战国中叶,据孔子去世(公元前479 年)已近百年,策士横行,儒道衰微。驺,古国名,位置在今天山东的邹县,离孔子的家乡曲阜不远。子思是孔子的孙子,孟子的学问当来自子思弟子的传授。他虽私淑孔子,以弘扬孔子之道为己任,自言“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孟子·尽心下》),然其思想进路,实与孔子有别。孔子自小出入三教九流,“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论语·子罕》),随后再一点点向上走,集往圣前贤之大成,所以,在孔子那里,尚且还有好玩和通融的一面,上接王侯,中与弟子,下及民间,他都能破除成见,亦师亦友。孟子虽与孔子一样,都是早年丧父,家境衰落,由母亲抚养成人,但孟母思想,颇接近现代,其三迁择邻,从荒野墓旁至喧嚣市集再至学宫附近,类似今天的父母为子女考虑在高尚地带买房;其怒断机杼,不惜以生计之小损来晓谕勤学之大义,也如同今天的父母一心要孩子努力读书向上。孟子自小便在此种精英主义的理念下长大成人,故他从一开始走的就是上层精英这条路,直接追慕圣人,与民间关系相对较弱。所以,孔子是凡圣同居,时常能令我们觉得亲切;而孟子则每每“说大人则藐之”,多少让人有些敬畏。
孟子画像
孟子大约在四十岁之前,只在家乡的邹鲁之地活动。之后开始周游列国,历经齐、宋、薛、滕、鲁、魏诸国。当时,滕国国君最信服孟子,但其国土太小,国力太弱,虽行仁政,也引来不少贤人,却没法影响整个天下的局势;齐国国力最强,号令诸侯,称霸一方,故孟子一直希望在齐国施行其仁政,进而泽被天下,故其周游列国始于齐,也终于齐,在齐国停留时间最长,用心最深,却仍不得不落寞而去。《孟子·公孙丑下》言“孟子去齐”,反复四次,欲走还留,其思齐王改过从善之苦心孤诣,千载之下,仍令人动容。
孟子最后离开齐国时,大约已经七十多岁。在最后的十余年生命里,他带领万章、公孙丑等最忠诚的弟子一起回到家乡,整理孔门典籍,与弟子辩难答问,并自叙一生学问心得,最后被编纂成七篇,是为《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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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过《金装四大才子》的读者应该会记得文徵明这句口头禅
新世纪前后,国学热兴起,西学热不减,于《孟子》这本书遂滋生两种通行的读法。一种是国学的读法,如百家讲坛,以现代人思维和认识来附会古典,拈出几句格言警句,当成茶余饭后调剂,或轻佻,或迂腐,不通古今内外之变;一种是西学的读法,如学院论文,将《孟子》割离成数种概念和论题,如“性善论”“心身观”“养气说”等,各执一隅,各持意见,争讼不休,只为口食,或芜杂,或艰涩,鲜知明德新民之义。
时世变迁,旧日家喻户晓、立身行事之《孟子》,百年未到,已沦为佶屈聱牙、高头讲章之《孟子》。
“一本中国人人必读之书,就今言之,仍缺一部人人可读之注。”此为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钱穆著《论语新解》之发心与气概,亦是本书之发心。
如何阅读古典:三种读法
《孟子读法》的书名,是临近完稿时才确定下来的,它袭自清人王又朴的同名著作。此书我不曾得见,但通过比他略晚一些的周人麒《孟子读法附记》的大量引用,可略窥其端倪,大抵是通过圈点、评注的方式将义理融于文法,侧重修辞分析和鉴赏,有点类似于我们今天常说的文本细读。此种延续桐城义法的赏析类解孟之作,民初之后还有不少,如何漱霜《孟子文法研究》,又如高步瀛集解、吴闿生评点的《孟子文法读本》等。我个人对用赏析法解读经典的做法略有保留,故于以上著作均未深入钻研,在文法方面主要参考的,还只是姚永概的《孟子讲义》。
但我很喜欢“读法”这两个字,它虽源自古书,却有与现代汉语气息相通之处,又因为有了“文法和义法”的古义,也让“方法”这个现代义有了一丝厚味。
相应于桐城派所说的义理、考据、辞章,今天我们读《孟子》,抑或任何古典,也均有三种读法可取,即哲学的读法、历史的读法和文学的读法。“文学的读法理解怎么说,史学的读法理解说什么,哲学的读法理解为什么这么说,或者到底想说什么。”(参见张文江《古典学术讲要》)
先说文学的读法。孟子长于譬喻,又能透彻认识类比的局限性;思维缜密,又不作诡辩之术,只是条分缕析,教人辨清名实,不被流行概念所蒙蔽。其文辞雄阔简劲,常一气而下,逐层搜抉,势不可挡,又不觉迫切,方寸之间自有千转百折,蕴藉不尽。后世诸如唐宋八大家和清末桐城派,都曾反复浸淫其中,探寻和体会文章写法的高妙之境。
再说历史的读法。孟子当日言必称尧舜,书中多述帝王圣贤之行事,以及三代之制度典章,保存了很多珍贵的史料,虽未必全为真实,却不可轻易怀疑。譬如井田制度的详细记载,便以《孟子·滕文公上》“使毕战问井地”一节为最早文献,到了清末疑古思潮大盛之时,就有胡适等学者认为井田制不过是孟子杜撰的乌托邦,并不曾真的存在过,但通过现在出土文献和历史文献的综合考证,学界已基本承认三代确有如孟子所言的井田制的存在。孟子有所谓“知人论世”的说法,我们今天读他的书,也要有和万章、公孙丑等一起做他学生的谦恭,听他讲古,晓得历史上的好风光。
《王国》剧照
而对我们每个人最重要的读法,是哲学的读法。这里所说的哲学,并非现代学科体系中定义的哲学,而是回到“哲学”一词的原意,即爱智慧。为什么要爱智慧呢?因为要认识你自己。因此,所谓哲学的读法,就不同于之前提到过的西学的读法,它既牵扯到对孟子的理解,进而涉及对当时社会文化整体的理解,更关乎我们对于生命的体会,如何用一己之生命经验印证过往,也借往圣前贤之生命扩充自我。
哲学的读法、历史的读法和文学的读法,这三种读法在落实到具体文本解读的时候,又是一体的。正如孟子自己所主张的,“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要“以意逆志”。文、辞、志,这三个层次,分别相应于训诂学、修辞学和诠释学,也可相应于考据、辞章和义理,具体方法可再参见本书《万章上》相应章节。要注意的是,很多词句的解释历代或无定论,或含糊带过,这时候就需要结合义理、人情、文法、历史乃至个人在这个时代的经验,反复体味原文,或能生发出有益的新见。
南宋陆象山曾在与朋友书信中谈及如何读经典的问题,“某尝令后生读书时,且精读文义分明事节易晓者,优游讽咏,使之浃洽,与日用相协,非但空言虚说,则向来疑惑处,自当涣然冰释矣。纵有未解,固当侯之,不可强探力索,久当自通,所通必真实,与私识揣度者天渊不足论其远也”。象山先生没有写过关于孟子的专著,却是将孟子之学融会贯通成一生的做事与行文。
(文章选自《孟子读法》中的《序》,有删节)
编辑:朱佳伟
责任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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