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
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的最后有一句旁白:“那个世界在他进入以前就不存在了,可他成功地维持了幻象。”那个世界,大致对应茨威格的《昨日的世界》。在电影里,部分以茨威格为原型的男主角古斯塔夫没有经历过那个世界,电影的创作者维斯·安德森也没有经历过那个世界,也许就是因为没有经历过,他们才成功地维持住“花好月 圆”的幻象。因为没有经历过,想象中那段不曾存在过的时光,是一段罗曼蒂克的消亡史。
真正的当事人茨威格,在欧洲陷落以后,远避巴西,客居他乡旅店,他回忆了青春期到盛年时在欧洲的往事。那个秩序被破坏以前的世界,有其美好,有其光环,但茨威格作为过来人,他明确表达的其实是忏悔。他引用了莎士比亚在《朱利乌斯·恺撒》里的一句题诗:我们的白昼已经过去,危险正在袭来,我们的事业已成灰烬。“我们都在自 己的善良愿望中蒙蔽了 自己。我们没有看到墙上着火的信号,而是像古巴比伦的国王,无忧无虑。直到屋顶和墙垣倒塌到我们头顶,我们才认识到,墙基早已挖空。”这是痛苦的自省。
任是当时好风物,灰飞烟灭时,堡垒总是从内部瓦解。想象“当时的月亮总比后来的圆”,往往是后来人陈词滥调的逃避主义,而任何一段真挚的乡愁,本质是痛苦的忏悔呀。
何止欧洲有“昨日的世界”,美国也有过一段“纯真年代”。奥逊·威尔斯在《安倍逊大族》里,对一个失落的世界进行了从容热切的刻画,那是一段让人心碎的童年往事。就像作家梅尔维尔那句雄辩的格言:在蛊惑人心的美国,没有谁能够得到天长地久的特权,每个家族都像水桶里的气泡,来去一瞬间。电影里,在美国腹地的小镇,安倍逊家族昙花一现。安倍逊家的祖宅是一个试图免受冲击的暖房,大宅门后,有令人眩晕的楼梯井和深埋在地下的秘密,窗外寒风吹彻,屋子里弥漫着浓郁的热带风情。安倍逊家的人们是时代的遗民,他们一旦离开大宅,就被放逐到无情的寒冷中。站在浪漫主义的立场上,导演对工业革命是抵制的,发动机烧穿了黑夜的森林和莽莽雪原,一切在瓦解,一切在消散,何尝不是一段“浪费掉的时光”。
《安倍逊大族》的结尾有种杜鹃泣血的惨烈感,男主角步行回家,目睹故乡被工业吞噬,在这个他感到极度陌生的新镇上,在一个喧嚣的路口,他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撞倒。但是,威尔斯清醒地绕过了感伤的陷阱。安倍逊少校在临死前,喃喃地感叹太阳的生命力,那一刻,壁炉的火光在他苍老的脸上跳跃,他和威尔斯都明白,让安倍逊大族消亡的,恰是这种生命力的流失,而不是汽车和工业革命的冲击。我喜欢诗人考克托对《安倍逊大族》的评价,准确且精妙,他说,那些人啊,是世纪交替时的驾车人,可他们驾驶的工具是自己狂乱的脑子,他们过着反复无常、激动狂乱的生活,这是自我毁灭的浪漫主义。再浪漫的罗曼司,也还是自毁的。
后来,威尔斯远走欧洲,几乎是同时,德国的犹太裔导演道格拉斯·瑟克为了躲避战祸,去了美国。瑟克在看似婆婆妈妈的情感剧里,循环地讲着金钱、欲望和社会学层面的衰退。最直白的就是《苦雨恋春风》,直接描绘衰败破碎的生活状态———“我们已经离河边的幸福童年太远了。”欲望腐蚀了情感,秩序崩塌,并没有命运之手的摆布,而多萝西·马龙扮演的女主角失去了一切,她孤零零地坐着,抱着个油井模型。她是她自己的牺牲品,“这是无路可走的、丑陋的失败。”很多年后,瑟克这样评价他往日作品里的人物,既冷酷,也痛苦。
这样的作品,书写了真正意义的“罗曼蒂克消亡史”,它们没有美化不曾存在过的时空,只在清醒痛苦的忏悔中,记录下时间无情的痕迹。威尔斯晚年在电视上看到被制片厂剪得乱七八糟的《安倍逊大族》,一瞬间泪流满面,旁人以为他难过于作品遭篡改,但他说:“我只是伤心,时间都过去了。”
这让人想起他在西班牙完成的《午夜钟声》,他不切实际地想象田园牧歌的过去,演出福斯塔夫遭遇背叛的悲情,却在散文里写下:哈尔抛弃福斯塔夫,是冬去春来的轮回交替,俄狄浦斯和所有的主人翁,终将杀死生父来实现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