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文学往往不被学界纳入重要研究的范畴。因为其通俗的特性,这也构成了一部分学者对它的固定成见。然而近年来,《哈利·波特》《达芬奇密码》《冰与火之歌》等小说以改编电影、电视、周边衍生品等多种形式渗透大众的文化生活。这些流行小说值不值得进行专业文学研究,如何研究?与经典文学研究的关系又该怎样处理? 这些都成为学者关注的话题。有学者认为,一部流行的文学作品是不是经得起检验,我们要有一定的耐心来等候时间的判断。———编者的话
对话人
嘉宾:陆建德
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金衡山
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授
采访:钱好 本报记者
《三国演义》《水浒》成为经典的时间并不长,我们应该看到,经典也是处于不断建构的过程中
记者:在很多人看来,文学研究,研究的是很小一部分人读的作品,而不是大部分人在看的书。虽有偏颇,却也道出了流行文学研究在一定程度上的缺失。如何看待这种文学研究方向上的偏重?
金衡山:无论中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文学研究的对象主要是经典作品。这种强调经典的研究趋势,至今在学术界也是主流。这其中当然有一个原因:文学研究是一个惯例,大学教什么内容,学生读什么东西,都是一种传统的延续,跟前人一脉相承,这点很难改变。
从技术方面来说,做研究、写论文都需要参考前人已有的文献资料,而关于当下最新流行文学的材料很少,这也会给研究带来限制。即便到了今天,一些学者对流行文学依然有很深的成见,这点我可以理解,但并不赞同。我认为什么都可以研究,但前提是要有理有据,要跟文学研究的传统挂钩。所以关键不是研究什么,而是如何研究。
举例来说,对金庸小说的研究在今天已经比较普及了、成熟了,但最开始研究的人也遭到过指责。因为很多文学研究者有个成见,一定要把作家跟其他人作比较,他们认为值得研究的是文学史上的经典,金庸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但换另一个角度来说,做金庸研究,也必须知道传统经典,能将通俗、流行的研究对象放在已有传统之中,才可以站得住脚。
陆建德:在学校里,老师要在有限的时间里把最好的作品介绍给学生,不能把阅读书单开得无限长。因此,教学时必须有所取舍,一般会尽量把更多具有代表性的、经典的作品教给学生,当代通俗作品的数量会稍少一些,比如教美国文学一般不会挑丹·布朗。不过学生在学校的学习范围之余,也可以多读闲书、杂书,要抛弃掉“highbrow”(高雅) 的观念———这个单词很形象,拆开来就是“高眉毛”,认为自己欣赏趣味很高。钱钟书就是什么书都读,《007》 他也很喜欢。当然,成熟的“杂食读者”需要形成自己独立的判断,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没有自己的选择和品位。
现在国内一些流行文学研究依然不被重视,其中大概也牵涉到立项的问题。高校老师都需要申报项目,如果研究的著作、作者相对有名,评阅者会比较熟悉。如果报的内容非常专精,立项可能较大。相反的,研究当代流行作品,获得批准、资助的可能性或许就会小一点。
记者:国内去年翻译出版了英国著名文学评论家特里·伊格尔顿的近作《文学阅读指南》,里面用很大的篇幅高度赞扬了 《哈利·波特》 系列作品。流行文学究竟有没有研究价值?
陆建德:不同年代、不同作者的流行作品有不同的研究价值。今人眼中中国古代的很多名著,在当时都是民间作品。比如 《诗经》 中许多作品就是在民间流传,带有民歌色彩,优美的篇章特别多。
晚清时林琴南翻译的外国小说,被许多人说成是“二三流”,不值得花时间去翻译。但恐怕他们的结论下得过早了。比如 《茶花女》 实际上在中国起到的社会作用特别巨大,它被翻成中文后,让大量中国读书青年喜欢上了“小说”这个门类。因为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相比于诗、文,小说不是很受尊崇的文学类型,地位不高。但是林琴南用文言文翻的外国通俗小说,让小说的地位在中国人心目中大大提升。有些人就是在这些作品的影响下走上了文学的道路。
同时,这些作品在大家心目中培养了比较的意识,认识到在哪些方面值得改进,对于新文化运动也有着重要的影响。比如法国小说 《爱国二童子传》 讲述法国在普法战争战败后,百姓的一种普遍的爱国精神,大家对陌生人彼此信任。而在清末民初的时候,很多中国百姓的国家意识其实很淡漠,这部小说对于当时国人群体意识的形成、爱国精神的培养有着很好的引导作用。而且当时的中国人受科举制度的影响,往往只读“四书五经”,认为农、工、商不重要,那些方面的知识有所偏废。所谓“君子不器”,传统读书人认为不必通过具体的手段、技艺去做谋生,从事实业是有点俗气的。但 《爱国二童子传》 里涉及到农业知识等各种各样的学问,在商务印书馆出版时被归为“实业小说”,这非常有利于改变我们读书人的偏见。
所以不应该把流行的通俗作品列入另类,对它要宽容一些。莎士比亚在他的时代是通俗的,他的戏剧受到各阶层观众的欢迎。《三国演义》《水浒》成为经典的时间并不长,可见经典也是流动的,处于不断建构的过程中。所以流行跟经典的概念不一定对立。要做外国文学研究的话,也要读《福尔摩斯》这样的流行作品。如果我们只待在一个经典文学的“蚕茧”里,其实是把自己与更开阔的世界隔绝开来。
其实,流行文学的研究要做好非常难,需要对社会总体的文化趋向、读者阅读习惯的形成等都有一个综合把握。现在国内做晚清和民国时期流行文学研究的人有一些,他们使用了大量史料,研究也做得很成熟。这些年兴起文化研究,从通俗、流行作品中看各种社会、文化潮流的形成,也成为一种普遍的研究方向。
金衡山:我对伊格尔顿研究哈利·波特并不惊讶,因为他的研究视野本来就非常广阔,文学与社会的关系一直在他的重点研究范围内。他在2012年出版的 《文学这个事件》 中也专门讲了文学是怎么来的这个问题,很有辩证的头脑。
实际上,在过去的二三十年中,流行文学已经进入了学界的研究,而且越来越明显。比如朱振武与张爱平两位教授不久前就用英文合作写了一部研究丹·布朗作品的专著,这也说明经典和流行之间的界线有时会融合。
无论作品是经典还是流行,都可以从中看出文化的走向、社会的某些特征。这种研究能发现更多材料,非经典作品进入文学研究的视野,也就顺理成章———这些改变并不等于说推翻了文学研究的传统范式,而只是对以前的一个拓展。
对大众流行文化进行研究,并不等同于一味赞同
记者:金庸武侠等小说都是在民间流行多年后,才成为学界普遍研究的对象,期间往往存在一个经典化的等待周期。如何看待这种相应的“滞后”?
陆建德:一部流行文学作品是不是经得起时间的检验,这点谁也说不准,我们要有一定的耐心来等候时间的判断。但这并不是说大家把两手拢在袖口里旁观,研究者、评论家要积极、及时地参与评论,并且以此来影响时间的考验。
每部作品的流行,其中都有社会影响等各种干预。我还是不希望其中有太廉价的因素,比如金钱,比如作者的长相。每个人必须要有独立判断。这也是我所说的,希望通过研究、评论来“影响时间的选择”的意义。
流行文学未必影响大,也许流行一时后就被人遗忘了,这种例子也很多。研究流行文学的人需要有比较高的立脚点,最好也能研究真正出色的作品,善于用比较的眼光来分析,而不是没有任何价值判断、轻重取舍。认为一切文学都是等量齐观的观点有些可怕。现在有种说法,就是我们可以通过一切文学来看社会,所有作品都有价值,其中没有高低之分。这个观点很可能导致文学批评的混乱。还有一点必须强调,那就是我们还要有创新的勇气,不能人云亦云。
金衡山:现在对于流行文学的研究越来越及时了。网络文学是一个新生事物,但是眼下业内讨论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多。一个原因是,网络文学的读者如此庞大,学界已经无法不去面对。另一方面,网络文学的很多东西已经进入到整个大众文化构建的过程中,比如 《琅琊榜》 《欢乐颂》。当然,这其中绝大多数是属于看过就忘的消费品。
其实,这种“文学消费品”的生产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我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美国文学,对美国的情况更了解一些。美国书店里的文学书一般分两类,一类叫“literature”(文学),放的是莎士比亚、福克纳、海明威,而更多地方放的是“fiction”(虚构),分浪漫、传奇、惊悚、犯罪、科幻等等类别,每年按需生产。
美国文学的发展本身就跟市场紧密相关,海明威等许多作家原本就是畅销作家,也很快引起了评论界的关注。19世纪美国内战以前最畅销的就是 《汤姆叔叔的小屋》。当然,也有像福克纳那样沉寂多年后才被发现的作家。但据我了解,我们列入美国文学史必读的相当一部分优秀作品,是在文学市场上比较惹人注意的,也就是所谓畅销、流行的作品。这跟美国文学市场的发达也有关系。不过,畅销的小说多年后可能成为经典,也可能被忘掉。1850年前后一些针对女性读者的感伤小说在当时很畅销,后来没多少人记得。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因为受后现代思潮的影响,又成为大家研究的对象。
记者:当流行文学的影响越来越大,如何看待它跟经典文学研究之间的关系? 另外,在当下,流行文学背后的庞大的读者群,代表着不容忽视的潮流走向。这种大众文化对于文学研究又有着什么样的影响?
金衡山:就学校的教学来说,学生学习还是应以经典为主,这点绝对不能忽视。用一种简单化的说法,经典跟非经典还是有区别的。如果从加强人文训练的角度来说,前者更有益。就算是用文化研究的角度来钻研通俗文学,也必须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拥有丰富的经典文学的知识储备。
其实关于大众文化对传统经典文学研究的影响,在文学史上很长一段时间都有人在讨论。过去十几年来,这也是在美国引发争议的一个热门话题。有人感到愤怒,也有人感慨没人读经典了。
另一方面,对大众文化的研究现在已经成为学术界的热点。这种研究突破了“流行文学”的范畴,是对于整个“流行文化”高度重视。比如对电视、电影甚至广告进行研究,这些都成为了文学范围的延伸。
我一直有一个观点:与其说我们受经典文学影响,不如说我们受大众文化的影响更多一些。这是近二三十年,市场经济兴盛以来所产生的结果,人们的阅读、娱乐方式越来越多样化,其中大众文化对老百姓的影响非常大,不能忽视。就我所知道的领域来说,有些老师和学生对新的、流行的文化内容非常关注。比如音乐剧《汉密尔顿》 今年包揽托尼奖的11项大奖,是现在美国音乐剧中最火的一部作品,我的一个学生就在“20世纪西方文论”的课堂论文里专门写这部作品。我自己特别关注美国文学领域里畅销的小说,每年美国国家图书奖、普利策奖的获奖作品,我都会第一时间找来看。
但是有一点值得注意,对大众流行文化进行研究,是研究它如何在当代社会中对人们的生活产生影响,并不等同于一味赞扬大众文化。研究本身带有批评、批判的功能。很多流行文化中存在庸俗的内容,不能简单机械地大力推崇,必须辩证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