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为亨利·卢梭所绘的热带密林
俞耕耘
阿米塔夫·高希,这位以英语写作的印度作家在国际文坛享有盛名。“历史小说”并不是新鲜的类型写作,高希何以从中脱颖而出?作家把“历史”延展成跨越文明和地理空间的迁徙叙事,他在小说中呈现了扎实的考据,在繁复的文献考据上架构情节,从丰盈的想象中重建了现场。最终,在他笔下,小说在隐喻的层面承担起历史的道德负重。
———编者
一艘名叫“朱鹭号”的巨大航船驶向“欲望之海”,最终引发了战争。这种看似“蝴蝶效应”的发展线索,在阿米塔夫·高希的笔下如蛛网连缀,显得自然不迫。这位以英语写作的印度作家在国际文坛享有盛名,他的小说《罂粟海》曾入选布克奖决选名单,后续的《烟河》和《烈火洪流》,共同构成了鸦片战争三部曲,呈现出一幅19世纪末期东南亚的全景绘卷。
高希的作品总与旅行有关,他把战争这一“事件”延展为漫长徐缓的跨文明、地域和国族的迁徙叙事———从印度西孟加拉邦的生活场景到东印度公司的扩张,从罂粟田取代了棉花地。面对这样庞大的格局,我一度担忧作家会面临故事密度松垮的窘迫。然而现实是,高希在小说中呈现了扎实的考据,并展开无与伦比的想象。他深谙“质实”和“务虚”的技艺,细节铺陈造就一只“历史真实之杯”,里面蓄满了“故事虚构之酒”。
“真实之杯”从何而来? 它有赖于作家的“超写实”功力。《罂粟海》里,不同族裔、阶层人物的多条线索同时开启,是诸多个体生命细流的汇聚。战争发源于无数小人物的人生,书写深入历史的毛细血管中———印度贵族王公被鸦片商人陷害沦为阶下囚,一个农妇在陪葬丈夫时意外被救,混血的大副保守着自己的身世秘密,法国植物学家的孤女成为了偷渡客……不同动机的逃亡和冒险,殊途同归,他们终将登上“朱鹭号”这条满载劳工的船。
也许这样的地毯式铺陈,会让不够耐心的读者焦灼。然而,作家从不心急。在农妇的故事里,他分析了印度东北部的方言和种姓;描述大副的生活时,他再现了康拉德式的“海洋日常”。看似都是闲笔,但我不认为这是高希的炫技,看似繁琐的描摹,恰恰赋予虚构人物以信任度,让生存场景有了历史纵深感。他在早期的《在古老的土地上》,就确立了这种人类学田野调查的案头储备和民族志书写风格,在那部小说里,他通过对“开罗”和“埃及”进行词源学分析,重述城市历史的空间变迁。
换言之,作家用足够耐心的文本累积出“虚构的土壤”,一个能够承载想象的空间。比如一场在游船上招待的晚宴,作家通过对豪华镜宫、精雕屏风和考究餐具的描摹,再现出一个交际的风俗场景。文字制造了强烈的在场感,让我们恍若列席,看清英国“冒险家”们精心矫饰的伪善,他们把自由和信仰挂在嘴边,做着贩卖鸦片与人口的勾当。
高希写下这些惟妙惟肖的场面,是为了让小说在隐喻的层面承担起历史的道德负重。罂粟田看上去丰饶艳丽,却是匮乏和毁灭的象征,金钱回馈的背后,是深度的精神荒芜。大船出航,海洋是大片的“黑水”,让人恐惧,“那是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不确定”。罂粟和大海的意象之下,是未知的空洞、惶惑与恐惧,暗涌着人性之恶。
历史书写可以在重构的情境里还原真实的情感价值。《烟河》中,高希的这种情境再现显得极富张力。一个罪恶的孟买鸦片商,他的另一面是一位对家人朋友重情讲义、在洋行里备受敬重的绅士。《烟河》就这样展开了历史的多义性和人性的暧昧,彻底的丑恶和纯粹的正直都是罕见的,多的是游弋在善恶之间的摇摆与交战。小说中,主角信奉拜火教,教义里明确的善恶两神之争,隐喻着远东贸易战的二元价值与两套标准。在这里,高希嫁接虚构的情境和真实的文献,让他笔下的人物和拿破仑探讨鸦片贸易的悖论。他将鸦片比作风和潮汐的自然之力,“乘风开船之人既不善也不恶,评判他,要看他如何对待身边之人。”作家用这一个虚构的情境,触到鸦片贸易的死穴:少数人的利己,以多数人为代价。
无论是《罂粟海》中的“朱鹭号”,还是《烟河》里的广州“飞地”,都是多种族、多文化交汇的空间。小说探寻这些多元空间里,印度人、中国人和欧洲人两两之间的偏见和隔阂。他写出了“大历史”后的“小故事”,台前的宏大叙事不断被幕后的底层民间叙事所打断。在《烟河》里,他虚构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角色,一个在印度长大的英国画家罗宾。他本来是置身事外的冷眼旁观者,却又或多或少地同情席卷于漩涡中的当事人,并和他们有了生活的交集。小说里有一段,罗宾在临摹画作时,探寻起画中女子的身世之谜,她是一段殖民地爱情的产物,成为孤儿,做过交际花,沉沦于鸦片,辗转于不同男人之间,最后在无爱的绝望中投江而死。游离于主线之外的这段凄恻的传奇,仿佛是一段漫不经心的野史,但正是看似偶然的“闲笔”,让历史书写有了人性和感情的温度。
写到这里,我们不免追问,作家为何选择了这段历史? 这源于高希的一种焦虑:人们很少追问大批鸦片从何而来。面对“历史的失忆”,作家自觉承载起道德负重,用文学想象再现东南亚的广袤土地上,不同族裔的生存境况,以流动迁徙的叙事挖掘民族之间的隐秘关联。高希是以小说家的技艺,从事着历史研究的事业———他在繁复的文献考据上架构情节,从丰盈的想象中重建了现场。
(作者为书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