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走在后面的祥敏,此时终于超过奇弘走到了前面。这个镜头成为两人关系的一个隐喻:她一直往前走,直到走不下去……图为《男与女》剧照本版用图均为资料图片
(一)
孔刘在国内大热的时候,很偶然地,看到了他和全度妍主演的影片《男与女》。
在赫尔辛基寒冷的冬日,在下很多雪而白昼短暂的冬日,一个韩国女人与一个韩国男人相遇了。他们逃离到遥远的异乡,是为了那里的一个特殊儿童疗愈学校。
祥敏每天踩着雪接送自闭症的儿子上下学,虽然有尽责的老师的照顾,儿每天还是不理不睬外面的世界,兀自大声唱他的广告歌。一时不快,会狠狠照妈妈脸上打一巴掌或把她推倒。祥敏孤独而委屈的背影被每天驾车接送患抑郁症的女儿的奇弘尽收眼底。
不放心孩子们去营地,祥敏对病儿的焦虑几乎变成偏执狂。沉默但细心的奇弘于是开了三四小时的车,带她去远远地望上一眼孩子们的营地。回来的路上,他们穿过原始的黑色森林,在北欧杳无人迹的雪野,长途跋涉的他们在一个奇迹般的桑拿屋里度过了一个温暖的夜晚。
就因为这份陪伴,一种致命的诱惑开始了。那是一种掏心掏肺的赤裸相向,一种希望能在对方的爱抚中忘掉外部世界的渴望。作为两个残障儿童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从一开始就有了人与人之间交往所必须的那点惺惺相惜。而这种相惜,在平时正常的生活中,是很少有机会表露出来的。正因为相识是在对方最软弱的时刻,彼此内心的伤痕就更容易暴露:在她的脸上,他辨认出自己心中的孤独与伤痛。
中年的爱情一定是出于内心最孤独最软弱的时刻,一旦触发,也将是人与人亲密关系中最深刻也最致命的一种。致命的投入,也会带来致命的疼痛。
(二)
韩国的爱情片大多是讲年轻人的恋情,像 《八月照相馆》,像 《初雪之恋》。但 《男与女》 讲的是中年人的恋情,讲“当我一个人独自醒来,那只鸟已经飞走”的故事。电影中的情景只是我们生活的一个隐喻。
奇弘给祥敏的印象是他的暧昧,这指的是他回答问题的方式,不代表奇弘推三阻四,不负责任。事实上,奇弘对祥敏的最大诱惑就是他的深情,
坚持与执着。在经历了一个心智和情绪不成熟的妻子,他对独立坚强的祥敏是在情感和人格上都引为知己的。起初他是如此狂喜,就像一个跟踪者一样,从首尔到赫尔辛基,他一直关注着祥敏孤独的身影。
奇弘的暧昧是因为中年人生活中种种欲说还休的复杂和牵挂。当他正欲向祥敏表白他的爱情,他的妻子割腕自杀。而最放不下的是幼小的患抑郁症的女儿,她总是在他不经意的时刻,默默注视着爸爸的举动。祥敏也同样,在她和奇弘最深情的刹那,从玻璃窗的反光中,她看到坐在走廊一角不知人事的儿子,她狂热的身体立即冷却了下来。
电影中沉静温和的奇弘,妻子情绪不稳,女儿有抑郁症;而能干利落的祥敏,儿子自闭,丈夫有大男子主义。这也许可以解读为有意制造的情节障碍,但细思一下,有多少中年人的婚姻与生活不是千疮百孔。
所以这段感情注定没有结局:在外表精明处处提防的祥敏终于放下内心的矜持,在半夜对丈夫坦白,不顾一切地奔向自己的爱人时,一向主动的奇弘却在酒店房间门外迟疑却步了。隔着那扇门,两个人知道咫尺天涯的距离。
(三)
十几年前我去参加全州国际电影节及相关的电影会议。从全州来回首尔,坐大巴车,因此有机会沿途看到韩国城乡不同的景色。那是我第一次到韩国,印象非常深刻。
记得从以农业为主还保留很多传统韩屋的全州回到首尔时的震惊,当大巴车从田野穿过郊区,进入一大片一大片的新开发的居民小区,鳞次栉比面目雷同的住宅楼群让我形象地看到东亚经济发展奔跑的速度,所谓“汉江奇迹”的生活节奏,以及与这份发展和节奏成正比增长的孤独隔绝和生存压力。这就是在那次电影节上看到的韩国影片 《交换温柔》 的现实背景吧。现代生活的压力已经使人们失去了最简单的快感,甚至“交换”已经成了挽救婚姻、挽救工作、乃至挽救身心健康的最后的唯一手段。
在那一瞬间,我看到繁华茂盛之下的单调与荒芜。
也许因为东方文明引以为傲的平衡和自然的生活方式在中年人的记忆中还有些许残存,因此在描述当代生活体验的亚洲电影中常常带有这种怀旧的伤感,这种伤感之美成了中年人故事的底色。从杨德昌的 《一一》,到林权泽的 《花葬》,再到是枝裕和的 《比海更深》,都是对于那些渐行渐远的记忆的怀念,对人们为新的生活方式所付出的代价的困惑和焦虑。这也注定所有的回答都是暧昧和不确定的。
在这个意义上,韩国电影中的中年情感故事,其实远远超出狭隘的爱情定义。它是人们在高速现代化的过程中那种欲说还休的复杂错综的情感的一个象征。
(四)
清洁寒冷的赫尔辛基是 《男与女》的主人公相遇的背景。在异乡,他们能够辨认出共同的来历和会心的体验。又因为异乡的孤独和陌生,不再防御的他们一下子走得很近。因为他们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角色,活一段纯粹的生活,爱一个人,全身心。
因为同病相怜的善良和同情心,他们才会相遇,走在一起。但也因为这份善良与同情心,他们都无法抛弃自己的亲人,所以他们又注定无法继续走下去。
故事的结尾是分居/离婚后的祥敏一个人又回到芬兰凭吊那份失去的情感,却意外地在赫尔辛基郊外的餐馆看到了正在那里吃饭的奇弘的一家。显然,为了摆脱过去的阴影,善良但决绝的奇弘为女儿和妻子选择了牺牲自己的私情。
片尾最后一个镜头,在北欧一望无际的黑色森林中,一条雪中的路如此清晰又如此孤独地伸展向远方。载着祥敏离开的那辆出租车缓慢却又坚定地行驶着。
年轻的时候,我们对爱情是非得索要结果的。那时认为,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相爱的人不能最后走在一起。但是到了中年,在经历了种种刻骨铭心的爱之后,我们已经明白,真正的爱情往往在现实中并不一定有结局的。它只是我们漫长人生的一段陪伴,在我们最寒冷寂寞的时候的一种温暖,一个帮助我们走出孤独,让我们活下来并好好地活着的理由。
文/书玉 (作者为文学博士、加拿大西门菲沙大学人文学系终身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