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亦平
说来凑巧,毗邻上海音乐学院的上音教职工宿舍楼的9楼住户大都曾在前苏联学习,而且还都是莫斯科音乐学院:906大提琴专业的林应荣老师、905指挥专业的黄晓同先生、904竖琴专业的曹承筠老师、903作品分析专业的我,后来留学俄罗斯的指挥专业的张国勇也在9楼居住。9楼可谓“留苏楼”“留莫斯科音乐学院楼”。
我与黄晓同先生邻居将近10年,直至1997年我搬出9楼。我们刚搬进9楼时,黄晓同先生是教授,而我是一介讲师,年龄的差距加上他不苟言笑的性格,我对他总怀有敬畏之感。
他是一个典型的老派知识分子,他从不附影附声,他就是那个黄晓同。要说我对他的评价,那就是——
你很低调。你曾亲口告诉我,你的叔祖父黄齐生先生是“四八烈士”之一,即1946年4月8日与王若飞、秦邦宪、叶挺、邓发等同机从重庆飞返延安时,飞机在山西省兴县黑茶山失事,不幸全部遇难。你在说你的叔祖父时声调平和,丝毫没有显赫之气。你的低调溶解在方方面面,贯穿于你的一生。
你被派往莫斯科学习时,中国派出学习指挥的学生有6位之多,分别在莫斯科音乐学院、列宁格勒音乐学院学习。而你是唯一有两位专业指挥老师的学生:阿·高克、尼·阿诺索夫。阿·高克1917年起就从事指挥,是前苏联指挥界的领军级人物,涉及歌剧、芭蕾舞、交响乐,在苏联指挥艺术的发展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尼·阿诺索夫亦是一位重量级人物,从1930年起从事指挥活动,1949年起担任莫斯科音乐学院歌剧-交响乐指挥教研室主任,是张国勇老师罗日捷斯文斯基的老师。你随他们学习时,正是这二位大师如日中天之时,你得到了他们的真传。就在你回国后两至三年间,他们分别于1962和1963年谢世,因此可以说你是这两位大师的闭门中国学生。
在4年的学习生涯中,你屡得5分(5分是前苏联教育体制的最高分),很是难得。与你同时留苏的李德伦先生这样评价你:“这么多留学的人中,晓同的音乐基础最好,晓同的成绩最好。”李德伦先生与你同为指挥专业,导师同为阿诺索夫,他的话是客观的,也体现了他的高风亮节。因你成绩优秀,得到特殊待遇,被莫斯科音乐学院送至黑海疗养。但你很低调,很少对人说此往事,只对个别亲近的学生展示过你在黑海的照片。
你在助教的岗位上一做就是18年,从未对学校提过任何要求,你说:“我不在乎给我什么名声。”倒是后来学校领导觉得“亏欠”你,将你跳开讲师这一职级,直接晋升为副教授。这样的事在上海音乐学院大概是绝无仅有的。你又是低调。
你痴迷指挥。你说:“做音乐家最好当指挥,要么不做音乐家。”可见你对指挥的痴迷程度。你认为,研读总谱是指挥家的首要功课,为此,你自己、也要求学生首先要准确、熟练地读懂总谱。上世纪70年代,当你在音训班工作时,与在京训班工作的侯润宇经常在一起,以四手联弹的方式,对着十几行甚至更多行的总谱弹奏。须知,要具有此本事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因为是即兴弹奏,超出了“一目十行”的状态。当然也得益于你跟阿诺索夫扎实地学习了“总谱读法”这门课。你和侯润宇将莫扎特、贝多芬的很多交响曲都以此种方式弹奏。1978年,日本指挥小泽征尔要赴北京指挥中央乐团演奏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为了迎接这一盛事,你和侯润宇提前做起了功课,将该交响曲用四手联弹方式从头至尾仔仔细细弹了个遍。
上世纪60年代,你受到不公正待遇,被迫住在学校一排矮房中,几乎没有人敢去看你。当侯润宇去看你时,你居然推荐他研习弗兰克的d小调交响曲!在那个西方作品一律被斥为“封资修”的年代,说出这话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你身处逆境,仍然痴迷指挥。
当我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与你做邻居时,透过开着的窗户,常能听到你将交响曲开得震天价响,你徜徉其中,何其乐哉。忽然,传来一阵刺鼻的焦糊味,原来是你在厨房烧的东西糊了,你却全然不知。这样的情况发生多次,这是你痴迷指挥的力证。
你是蜡烛。你学成回国后,因乐团指挥岗位已满,学校又需要建设指挥专业,因而被分配到教学岗位——上海音乐学院。你说:“从来没有听说哪个指挥不希望真刀真枪地指挥乐团,反而主动要求去教学的,教书就意味着牺牲自己实践的可能性。”你失去了在舞台上大显身手的机会(按李德伦先生的话,如果那样,你前途无量),你服从分配,在教学岗位上一干就是几十年,教过本科、硕士研究生、助教进修班、干部专修班,为祖国培养了80位指挥人才。你对音乐基础较弱的少数民族学生怀有特殊的感情,给予他们特殊的关爱。当来自新疆的考生阿不都热合曼参加入学考以后准备回去时,你说:“等一下,这样的人才在外面很多,他们没有机会学,没有人培养他们,我们有义务培养少数民族的人才。”就这样,阿不都热合曼成了你的学生。你教学时,“手把手,喂饭一样,一口一口地教,就差没站在台上,扶着他们的手,帮他们挥了”。你教过的新疆、西藏、内蒙古等地的学生至今回忆起你,仍然充满了深深的感激之情。你的西藏学生、西藏历史上第一代指挥家俄朱德吉听闻你去世的消息后,打电话给张国勇说,他虽然身体有恙不能前来上海,但他一定以藏族习俗为先生祷告,因为“黄先生不是父母,胜似父母,为我指明了道路”。
2014年9月15日在东方艺术中心举行的“耄耋桃李-黄晓同80华诞师生专场音乐会”上,余隆说:“他燃烧了自己,照亮了所有学生。”为了让学生获得更多的艺术实践机会,你将自己在上海音乐学院的乐队课让出一节,推举张国勇去指挥,这是张国勇第一次指挥交响乐队,作品是莫扎特的第35交响曲,为此张国勇三夜没有睡好觉,想着各种可能发生的问题……就在这唯一固定的上音乐队课的艺术实践中,张国勇得到了很大的锻炼。在进行考核时,你满怀对学生的热爱,给张国勇打出了100分,当时的评委还有黄贻钧先生和樊承武先生,黄贻钧先生没有说话,樊承武先生说:“如果打100分的话,以后就没有进步的空间了。”你欣然接受意见,最终没有给出100分,但是你热情推举学生的胸襟使人感动。
你最能发挥学生的潜能,王永吉在样板戏剧组指挥8年后要跟你学习,你说:“你想学什么?因为你有工作经验。”张国勇说,你将总谱读法教给他,对他的成长有决定性的作用。杨又青说,你教导学生:技术来源于总谱,手的妙语来自心的、头脑的妙思。余隆说:我们赶上了黄先生最严格的那段时间,很惧怕先生,他以严格著称。
你勤奋前行。你不仅自己勤奋,还要求学生勤奋。你深知,作为指挥,案前准备工作最为重要,你给侯润宇布置功课:将乐队总谱缩编成钢琴谱,随后弹奏,并要想象乐队的效果。最先缩编的作品是威柏的歌剧序曲《奥伯龙》,随后是柏辽兹的《罗马狂欢节》序曲,以后又缩编了瓦格纳的几部歌剧序曲以及其他的歌剧序曲。在严格的训练中,学生的收获是可想而知的。
上世纪90年代,我赴莫斯科音乐学院进修前,你托我帮你买有关指挥艺术的最新书籍,你对指挥界的最新学术动态非常关注。去年,你让我分析勃拉姆斯的一首五重奏,你注意到对这首作品有两种不同的分析,想听听我的意见。我没有分析过这首作品,当时由于太忙,就此搁浅,没有完成你的任务,我亏欠了你的勤奋思考,至今想起还很是内疚。
当张国勇留学归来举行首次音乐会,指挥的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你和朱践耳先生各自手捧一本“肖七”的总谱坐在下面,你说:“没有指挥过‘肖七’,我来学习。”你是何等的虚怀若谷,何等的勤奋。
你在经历了几次病危的磨难后,还于80岁时登上舞台执棒享受你钟爱的事业,你的拍点依然那么坚定、清晰,充满活力。
你有情调。钓鱼是你一大爱好,每周一次赴郊区进行一整天的垂钓活动,一度是你生活中雷打不动的“节目”。你曾对我说:“钓鱼和指挥有很大的关系。”可惜当时我没有刨根问底地问为什么。傍晚你回来后,总让你太太张乐平老师提着铅桶来到我家,把活蹦乱跳的鱼儿送给我家小女丹丹品尝,我们受此恩惠数年。你的孝顺儿子为你在松江买了房,身体好的那些年,你时常住在松江,房内挂着你手写的大字“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有松江”,好一个“我有松江”!好有怡然自得之情调!
在80岁音乐会之后,你自知已经没有再上舞台之可能,但你仍然坚持听音乐,弹总谱,感到满足,获得幸福感。
现在,我的邻居黄晓同先生已经到更高层次的地方生活,祝你一如既往地执迷于指挥,生活在你钟爱的音乐中。
(作者为上海音乐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