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系列电影海报和《霜天晓角》剧照。(剧照为片方提供)
■今天来说,《蚀》这样的电影简直拯救了青春的尊严,它不回避金钱、物质、身体,但它更秉着清醒的心和眼去逼视“天真的溃败”,它讲“年轻的痛处”,但这痛苦里毕竟有青涩的、健康的支柱。
■《蚀》和之前更早的根据茅盾小说改编的《林家铺子》和《子夜》,在不同时期的不同环境里证明,经典是不落伍的,经典的书写保存了时代也超越了时代,经得起后人演绎仍不失其精神,能常演常新,它们是“活”的。
■喧嚣的电影圈言必称IP,烂糊三鲜汤的段子都能当摇钱树,其实被冷落的那些优秀的、有趣的文学作品,才是真正强大的IP,多少好故事好点子存在于文学的羽翼下却不被发觉。
前些日子,朋友圈的刷屏话题是茅盾文学奖,同时,根据茅盾早年的中篇小说三部曲《蚀》改编成的五部长片,正在上海的两家影院里不温不火地放映。1927年,作家茅盾先生尚且还是年轻激进的左翼青年沈雁冰,他在上海第一次以“茅盾”这个笔名发表了中篇小说《幻灭》,第二年,他写完《动摇》和《追求》,构成三部曲《蚀》。
今年,导演郑大圣把《蚀》拍成五部曲:《春风桃李》、《章台秋柳》、《怀朴抱素》、《江枫渔火》和《霜天晓角》,他大胆且大刀阔斧地改写了原作的情节,重新梳理两对青年男女纠结交集的四段人生路,创造性地再现了原作的精气神:年轻人的幻灭、动摇和追求不仅是民国的,也是当下的,更是超越于时代的。
电影《蚀》五部曲自完成以来唯一一次完整放映,是在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这样一个工整、文气的电影系列在当下的商业放映环境里,基本没有公映的机会。好在上海艺术电影联盟促成《蚀》五部曲的首轮公开放映,自7月31日起至9月底,每周五晚上6点半、周六上午10点,在市中心的两家影院按照《蚀》的故事线顺序放映五部影片。多年来,郑大圣的创作和喧嚣的大多数保持着距离,他的电影里有鲜明的个人风格,也有内省深沉的思考,但他和他的作品却长久地被忽略。《蚀》持续两个月的长线放映,让一个没有得到应有重视的电影作者走进公众视线,我们有没有足够的耐心,用5个周末等待一部“慢”电影的完成?以及,安静的、文学化的电影面对现实的票房压力和资本的放逐,去哪里寻到立锥之地?
他们的痛苦、挫败和幻灭,毕竟是青涩的、健康的
写《蚀》,是沈雁冰第一次用“茅盾”这个笔名。1930年,三部曲出版时,他在题词里写道:“生命之火尚在我胸中燃炽,青春之力尚在我血管中奔流。”到1957年,他在新版《蚀》的后记里详细地回忆了30年前的写作状态:“我从武汉回到上海,一时无以为生,朋友劝我写稿出售,遂试为之。”他用四个星期写完《幻灭》,这是他第一次写小说,“信笔所之,看见无数人物扑面而来。”
现在看起来,《幻灭》和《动摇》是很青涩的文本,不成熟的作者被内心的冲动和切身的经验驱驰着写,直到《追求》,开始有了谋篇布局和有意为之的用心用笔。郑大圣说,《蚀》特别打动他的,恰恰是作者在技法上的不成熟不老练,写作者既有鲁莽的表达冲动,又有天才的直觉——“那时,伟大的茅盾先生还没有炼成,他还是天真的沈雁冰同学。”小说固然涉及了大革命的背景,但抛开泛政治化的解读,青年沈雁冰的文字是非常性感的,他释放了青春本能的小兽,写身体,写情欲,他让后世那些如过江之鲫的青春文学作家和身体写手黯然失色。但他从男女离合和个体受挫的经历中,体察到当时中国面临的第一轮城市化进程造成人伦关系的剧变,新钱遇老钱,新贵遇遗少,在这种种冲击中最根本的,旧阶层的顽固秩序对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的伤害和腐蚀。这种敏锐的“直觉”,在他后来的写作中,发展成高度的自觉,写出《子夜》和《林家铺子》这样的杰作。
“我讨厌那些外国人,讨厌大商店里油嘴的伙计,讨厌黄包车夫,讨厌电车上的卖票,讨厌二房东,讨厌专站在马路旁水门汀上看女人的那班瘪三……真的,不知为什么,想着就生气!”这是《幻灭》的开头,一个年轻姑娘愤愤的独白。郑大圣强调,他拍《蚀》,从茅盾的文字里读到自己的影子、同辈的影子。小说写1920年代大学生的幻灭、动摇和追求,情爱的挫败,进入社会的挫败,梦想的挫败,其实年轻人经历的从希望到失望的挣扎,是青年的“情状”。把三篇小说改成五部电影,故事基本重写,原则上跟着人物走,调整人物关系,拆分再糅合情节,提炼出四个年轻人交错勾连的命运轨迹,《春风桃李》是天真烂漫的开局,小儿女萌芽的初恋遭遇现实的空气,未及生长已然枯萎;现实的风刀霜剑劈进《章台秋柳》,残酷的经济关系让空有抱负却没有家底的年轻人走投无路;《怀朴抱素》这个名字像不动声色的反讽,朴素的初心渐忘,这些忧伤的年轻人变成他们曾经厌恶的模样;《江枫渔火》已流露暮色四合的哀意,终于到了《霜天晓角》,物是人非,涤荡出一片寒凉阔然,这变异的过程,是“蚀”的触目惊心处。
今天来说,《蚀》这样的电影简直拯救了青春的尊严,它不回避金钱、物质、身体,但它更秉着清醒的心和眼去逼视“天真的溃败”,它讲“年轻的痛处”,但这痛苦里毕竟有青涩的、健康的支柱。它从青春起兴,深入了经济、阶层和伦理的肃杀命题——贫寒人家的子弟以为公平教育能够改变他们的命运,但阶层上升的通道本质上是一道严苛的封锁,他们全部的本钱和赌注,只有年轻的身体,远大前程的理想交杂着私欲,以身体和世界的短兵相接开战。就这种种而言,即便原著的情节被大幅度地修改,重构了旧上海和新青年,但魂还是茅盾的,拨开“民国”、“言情”、“偶像”这些外衣,《蚀》的内核是对人心的尖锐回应。
该拿这一堆强大的IP怎么办
《蚀》的拍摄,事实上是作家出版社发起的“文学电影”这个庞大计划中的一部。
随着纯文学出版面临越来越大的市场压力,该拿怎样的眼光看待中国近现代文学史的大量作品?怎样吸引新一代的读者?怎样让经典文本以活生生的新面目去面对新读者?为了应对这些问题,作家出版社在2012年初决定启动“文学电影”这样一个长线计划,希望把握有版权的大量纯文学作品改编成影像,大意是想学BBC的成熟模式,英国人拍莎士比亚和奥斯汀,常拍常新,演员一茬茬地换,版本一轮轮地更新,热心的观众会考据各种版本之间的优劣得失,经典文本在这样的代际接力过程中获得持续的关注。
作家出版社把茅盾的处女作《蚀》当命题作文,委托给郑大圣导演。
接手拍摄《蚀》的过程中,恰好央视电影频道请郑大圣试验“4K超清”技术的制作和播放,于是他把两桩“委托”合并了。他有很实际的顾虑和设想:“文学电影”在当下商业放映的环境里能争取的空间很有限,借助电影频道这样带官方色彩的文化平台,就可以把这当作“文化领域的基础设施建设”,持续长远地做下去。喧嚣的电影圈言必称IP,烂糊三鲜汤的段子都能当摇钱树,其实作家出版社被冷落的文学作品中,存在着真正强大的IP,多少好故事好点子存在于文学的羽翼下却不被发觉。
想法丰满,而现实骨感。《蚀》五部曲的总成本不足750万元,拍摄周期只有62天,带着资源和时间匮乏造成的显而易见的缺陷,但导演毕竟用因陋就简的条件拍出无愧于茅盾原作、也警示于当下的一组青春群像。这套电影是电影频道“超清片库”的第一套影片,可是只有《春风桃李》播出过,因为收视率不够高,于是其它四部统统压了箱底。创作者用心良苦,用很有限的钱,尽量地拍出了品相好的作品,希望它们能发挥一点“文艺普及和文化教育”的作用。假如这些电影最终的结局是只能在“高冷”的艺术放映中和“高冷”的观众有一面之缘,不能不说是遗憾的。
作家出版社的“文学电影”计划还在继续,它的初衷是推广文学,而现在它自身也是需要推广的。倘若已经完成的《蚀》和将来完成的那些电影总被遮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这个计划的意义又何在呢?
文汇报记者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