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聂隐娘》的美,在于其难能可贵地用影像抵达了晚唐诗歌的巅峰。图为电影《刺客聂隐娘》剧照。(片方供图)
■本报记者 柳青
林怀民写过一篇文章回忆俞大纲,俞大纲是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和戏曲的大家,他给林怀民讲李商隐的诗,“说起长安,老师顺手就画出长安棋盘式的街道,带着我们一路走,一路指点,仿佛他昨天才从那里回来。”
看完《刺客聂隐娘》(以下简称《聂隐娘》),是同样的感受,导演侯孝贤像一个召唤师,召回了安史之乱之后的那个藩镇割据的晚唐,召回一个时代的氛围,氛围里的人,以及那些人的情状。电影的美术设计黄文英在创作札记《一部电影的诞生》里这样概括:“打造一个不曾去过亦无法再度到达的盛况,恰如其分落在情节上演的空间、器物和服装配饰中,支微末节,置身唐风,是‘此曾在’的光影。”《聂隐娘》明天上映,这是侯孝贤导演作品首次在大陆公映。
历史的本质,是人的境遇
早年阿城在《且论侯孝贤》里评价《悲情城市》:“伐大树倒,令你看其断面,触摸这断面质感,悟其根系绵延,风霜雨雪,皆有影响。”后来的《海上花》也是这样,开场一个9分钟的长镜头,分外迷人,经得住反复地看,是对逝去过往的再现,恰如阿城形容的“断面质感”与“根系绵延”。侯孝贤不论是在“恋恋风尘”里追忆“戏梦人生”,或是“千禧曼波”以后捕捉“最好的时光”,他电影里有一种恒久的动人是不变的,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是他读了沈从文的《我的自传》以后获得的电影视角:拍自然法则底下人的活动。
所以在《聂隐娘》里,在翻云覆雨的政治权谋之外,我们首先看到的是晚唐的人怎么讲话,怎么行动,怎么思考,怎么生活,饮宴、舞乐、游春,生动异常,勾勒出上到贵族仕女、下到仆从婢女的群像图,仿佛《簪花仕女图》这些唐代名画的活人扮演。
黄文英回忆,为《聂隐娘》采购布料道具,几年里她去了日本、韩国、泰国、印度和乌兹别克斯坦:“走过许多城市,在(乌兹别克斯坦)希瓦古城欣赏到曼妙的胡旋舞,在京都古董市集采购漆器、熏香炉和烤火炉,购于京都的织锦面料用于内景陈设,主要是帐幔、卷帘和纱帐,在首尔采购提花干纱面料,在苏州丝绸博物馆欣赏汉唐古布,在北京定制仿古家具、高足油灯、烛台和鎏金掐丝食器,在山西定做步摇发簪,问台南大学借仿唐古乐器……筹备对象繁琐,都是古人生活的细节。”
侯孝贤在不同的场合聊《聂隐娘》,总少不了一句:“看不懂不要紧,能进到那个氛围就可以了。”你看他着迷地拍衣袂飘然的细节,拍阳光下百褶裙水波般流动的明艳色彩,拍轻烟一样拂近拂远的纱帐。这些深情的凝视,又不至于陷在“恋物”的沉迷里。活在这个特定时代氛围里的,是活生生的一群人,他们为着各自的感情和立场所做的选择,构成了后人所知的“历史”,历史的本质,是人的境遇。
唐帝国的风云变局和地缘政治,李唐王室和各藩镇之间波澜奇诡的姻亲关系,刺客文化背后的黑暗时局,以及每个孤单个体所经受的家园荒芜和骨肉离散——这些历史深处的暗流,戛纳的外国观众不明白,国内的大多数观众也是不懂的。来龙去脉是一条奔流的大河,在100分钟的电影里不可能细说从头,侯孝贤也没那兴趣,他抽刀断水,只取一瓢。他对待晚唐,与他对待《咖啡时光》的东京或《红气球》的巴黎并无二致,描摹人的处境,织一张细密的网,网住时间长河里的吉光片羽。
刺客所偿付的代价
如果要看故事,电影《聂隐娘》保留了唐传奇“聂隐娘”里的人物关系,但时间线和情节都大刀阔斧地改了。侯孝贤说,造一个藩镇已经花光了钱,照着原作来,还有一个藩镇,他没钱搭景了。这个听上去很不靠谱的理由,却是认真的,就像当年拍《悲情城市》,因为梁朝伟不会说台语,国语又很糟,他一怒之下:“让阿四哑巴算了。”“聂隐娘”的原作千把字,写了30年的血与火、红与黑,侯孝贤压缩了时间跨度,把黄河两岸的广阔空间收缩到一个藩镇首领的府邸里,但是电影和原作是殊途同归的,它们都触到了历史的黑暗之心——权力游戏的残酷与无常。
原作的结尾说隐娘“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为了争来这后半生的自由,她承受了前30年的沉重。在皇室削藩的动荡变局里,她不幸是被选中的人,幼年被带走,少年归家却和父亲成了“各事其主”的对立双方,她和磨镜少年的“自由婚姻”,本质上很可能只是刺客组织内部杀手和情报人员的搭配,当魏博和皇室之间图穷匕见,她的家族被血腥屠杀,幸免于难的她只是在权力的棋盘上继续做着过河卒子。这个暗黑无边的故事里,没有浪漫柔情的余地,她的童年、亲情、青春、以至半生,被外部脆弱制衡的政局给吞噬了。所以阿城会说,这个故事的本质是关于“刺客所偿付的代价”。
看上去,侯孝贤对聂隐娘要“仁慈”一点,固然权谋的决策碾压了她的爱情,但她的觉醒和自由都要来得早一些,或者说,她在舅母嘉诚公主的身上,看清了个体被置于权力角力的漩涡中孤独的宿命。在电影里只露面一次却影响无处不在的嘉诚公主,或许更接近原作里的隐娘,她的存在牵扯到虎狼势力的存亡之争,但她又哪里都不属于,所以她会对还是小女孩的聂隐娘说出那个有着明白隐喻色彩的故事:孤独的青鸾找不到同类,对镜狂舞,直到死去。
画面之外的惊心动魄
电影里的嘉诚公主只在隐娘的回忆里惊鸿一瞥,但恰恰是她来到魏博,她的运筹帷幄改变了这个故事里每个人的处境,那背后的金戈铁马和血雨腥风,大可以拍出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但是侯孝贤没有拍,他理直气壮地做了大量减法,也理直气壮地不解释,只择取一部分的片断,而且这些片断被连缀在一起,并非为了常规叙事法则下的起承转合,只是因为它们各自本身的魅力。拍摄《聂隐娘》,侯孝贤用掉44万尺胶片,这个数字的概念是10部长片的长度。他强调剪辑的重要,但他的剪辑彻底地抛弃了好莱坞叙事的线性原则,他只用画面记录演员的行动,他用摄影和剪辑去传递并捍卫想法,但不屑于用因果逻辑去证明这些想法。
《聂隐娘》全片百来个镜头,以寻常商业片的思路衡量,慢是真慢;每格画面拆开了看,谋略从不正面出现,演员要么坐着说话,要么直接开打,全无铺陈。西方全部正统的叙事原则,面对侯孝贤都不管用。他让西方影评界“不明觉厉”,原因就在这里,他确凿地抛弃了西方戏剧的语法,但他的电影绝不是“反戏剧”的,在他的长镜头下,演员入画出画的方式高度地类似于中国传统戏曲的上场和下场,他固然淡化了情节,但戏剧巨大的张力存在于画面与画面的衔接。
比如聂隐娘和田季安的第一次交手,前一个画面是田季安对舞姬讲他小时候与隐娘的事,下一个画面两人在房顶上拳脚招呼,不动兵器,风声拳声衣袂声,声声不带杀气,交战的不是身体而是年少遗留的不了情。第二次交手,真正兵戎相见,但他们私人的恩怨只是更大杀机和阴谋的导火索,隐娘离开前留下的一句提醒,看似点破一桩宫闱争宠事件,却从一个巫蛊道具牵出多年前田季安父亲离奇的死,之后猝不及防是空空儿的死,紧接着田季安与妻子元氏摊牌却又奈何不得她,几个画面,把十多年两个家族两派力量的交锋讲完了,堪比曹雪芹一句“虎兕相逢大梦归”的判词。就这一点,《聂隐娘》非但不闷,反而是极猛的。这是一部需要在观看中完成的电影,它既有存在于画面上可见的有限部分,更有存在于剪辑中巨大的不可见的部分,而正是深藏在剪辑和画面深处的巨大势能,从历史的缝隙里涤荡出一片凄然与阔然。
中国诗的荣耀
侯孝贤的这套电影语法,并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孙猴子。它们的渊源和荣耀属于中国诗歌的传统。曾是柏克莱大学东方系系主任的陈世骧在他的著作里明确提出,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在抒情的传统,诗不以冲突,而以参差和反映对照,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的流变,对照出人存在其中的事实。譬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句子之间看上去没有联系,却平行出一个整体。侯孝贤的剪辑同理,他注重行为的质感,以中国诗的并列语法连接起看似独立的片断,在平行中完成一个整体。他自己也说,拍《聂隐娘》就是为了拍出李白《侠客行》的潇洒境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曾记否,费穆《小城之春》拍出了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桑弧《哀乐中年》抵达了李商隐“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的境界。石挥《我这一辈子》是用电影接近了杜甫的“三吏三别”。这些是中国电影独立于好莱坞类型语法或新现实主义之外的异数,却也是没来得及伸张就被压抑的表达。这一脉“电影诗史”的传统,在侯孝贤的电影里孤绝地传到今天,没有同类。
《聂隐娘》的美,不止于细节精致,不止于精致背后残酷悍然的权谋和杀戮,也不止于缺省叙事里人物的复杂与暧昧,它难能珍贵地用影像抵达了晚唐诗歌的巅峰。它既是孟郊沙哑地带着芒刺感的五言古诗,也是白居易以乐府泣诉的社会悲剧,更多时候,它还原了贾岛笔下那个阴霾的世界,“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旧房山雪在,春草岳阳生”,在荒凉狰狞的大环境里张着眼睛寻一点清白平静。而贾岛,正是聂隐娘这个故事所属于的元和年间的诗人啊。
借着对“诗”的再现,侯孝贤以《聂隐娘》完成了一幅自然主义的东方长卷。当他的长镜头挥霍地凝视着草木、流水、繁花、乡野和云海时,这些画面感性得近乎官能,在雷诺阿的《乡村一日》之后,还很少有导演能把自然和风土拍到同等的丰满性感。侯孝贤说,他在拍这些画面时,想着900年前的人们面对的也是同样的山水、同样的土地,内心翻滚起很复杂的感怀。在这个意义上,《聂隐娘》再现的诗和自然,超越了叙事,超越了电影,甚至超越了历史,在这些画面里流淌的,是时间洪荒中的生生长流。
友情链接 |
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 上海静安 | 上海秀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