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童年时的外貌是什么样子的人。惟一可以提供记忆的一张照片是初中毕业时照的,是母亲不知从我当时的一份什么证件上撕下来的。在我漂泊在外的日子,母亲将这张只有一寸大的照片放在了家里一个巨大的老相框里。
照片已经发黄,照片上的我,半身,穿当时乡下颇流行的天蓝色棉布对襟衣服。样子比现在的我要精神,头发也极其意外地清爽顺畅,有几缕发丝上还闪着白光。眼睛稍微有些上抬,很难说清是因为怎样的心态而流露出一些与年龄不相称的傲慢和冷酷。其实,这或许不应该是我,至少当时的我没有任何理由可以狂妄自大。
记得那些年,从严格意义上讲,我的身份更主要的还是一个牧童和年小的耕夫。读书对于我和我的同命人来说,只是一种例行公事,反正长到六七岁,就得上学堂,有出息的读了可以继续读,直到高中毕业,读不了的,回家种地,谁也不会难为谁。至于周末以及两个假期,自然就只能让书包自个儿沾满灰尘,甭说自己不想动,就算自己动动,只认工分养人的父母瞧着也会冒火,他们说,那是装佯,想偷懒。
那时的乡下学堂,说到底也没有谁的手是用来握笔的,不分性别,哪一个不是两手老茧?冬天了,更是全部开裂,肤裂处血珠子凝得很铁,钻心地疼。教书的全是插队的小知青,他们不知乡情,常常布置家庭作业,也总是白费劲,到了交时,谁都交不出,谁都不感到心里慌乱。再说,一方面他们也没有信心能教育出有用之才来;另一方面,他们其实也不相信我们这些人会有什么远大的抱负。
三年初中将尽,班主任通知全班统一进城照毕业像,并特别强调要洗头和穿干净的上衣。裤子照不着,可以不管,脚上自然也可以不穿鞋子。记得当时的我,因家里穷,鞋是没有的,脚上常因踢到石块而血迹殷殷。至于裤子,膝盖处有破洞。是的,这些在照相时都用不着管,便老老实实地用皂角在河滩里洗了头,衣服除了两肩有些破而外,还算新。
第一次坐在照相馆的高凳子上,我记得我的一双脚悬空,双手死死地按住膝上的两个洞,在强烈的光线里,摄影师曾用他的手左左右右地摆弄过我的头,而同学们则在黑暗处逗我笑。“嚓”地一声响过,摄影师对着暗处高声喊道: “下一个!”……
作者:雷平阳 责任编辑:谢娟 制作编辑:李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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