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去徐家汇附近看朋友,微信上收到地址是蒲汇塘路,心中不禁一揪:上海变化那么大,那条路名居然还在。只是五十年前晴天沙尘飞扬、雨天泥浆四溅的荒僻小路,今天两边都建起了高档住宅,就不知哪片小区的地盘曾是我们难忘的802车队。
五十年前的1968年,对我们来说最大的事情当然是上山下乡。但在8月去农场之前,所有的上海六六届高中毕业生还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
大概上一年的秋天,我们的毕业分配一直拖着,只能有事没事往学校跑跑,谁也不知未来去向。一天老师突然通知集中开会,说是要安排我们劳动锻炼;女生去工厂当工人,男生去运输公司或货运车站、码头当装卸工。我们市西中学高三第四班的男生都分配到上海运输公司八场的802车队,地址蒲汇塘路,一个我从没有去过也第一次听到的地方,从学校所在的静安区过去要穿越半个上海市区。
报到的第一天,先把我们分配给指定的卡车。802车队配置的全都是沪产交通牌四吨卡车,后面连着的拖挂载重三吨。多数时间,每辆车除了司机还有一位装卸师傅带我们四个学生。发下来的劳保用品除了细帆布手套,还有一顶带披肩和鸭舌的白帆布帽子,防尘防灰土。再有一条用再生棉编织的灰色 “搭肩布”,同今天的浴巾差不多大小。等我们正式开始干活,就知道 “搭肩布”实在是搬运工不可缺少的工具和保护,能把货物重量均匀地分散到背部和双肩,以免过劳成伤。可以说,学会用 “搭肩布”是成为正式装卸工的起步。
我们这些中学生虽不至手无缚鸡之力,但要像老师傅那样单肩扛起两百斤重的米袋、还要在跳板上稳步行走,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成。我们经常运大米,开始时两个人能在车上抬起米袋放到车下装卸师傅的肩上,或者把他们扛到车上的米袋叠放整齐,已经不错了。过一两个月,我已经有力气一个人把米袋竖起来,再帮助师傅扛上肩头。记不清哪一天,我们学生中有人第一次扛起了米包,颤巍巍地走上了跳板。再过些日子,我们一个接一个都做到了,包括身体并不壮实的我。两百斤哪,人的潜在力量真的很大呢!
每天到处装卸货物,见识就多了,也知道能扛两百斤其实没啥了不起。一次我们装运面粉类东西到一处常去的粮库,那儿有位壮实的装卸师傅力气特别大。在四周的起哄下,他答应测试最多能够扛多重。我把袋子叠放到他后颈上,左右肩斜着交叉,越堆越高,最后加到十八袋,每袋五十斤,一共九百斤。看着他两手撑腰,顶着约有两米高的袋子,一面保持平衡,一面稳稳地向前移动,真担心跳板承受不了这半吨的分量。难以相信吧?我要不是亲眼所见,也不会相信。
装货卸货除了重量,还要看运的是什么东西。印象最深刻的是两样:盐巴和烟叶粉末。装盐巴的麻袋不仅很重,而且外面湿漉漉、滑腻腻的,不容易搭上手。更要命的是袋里的盐巴结成硬硬的一整块,凹凸不平,即使用了 “搭肩布”,重量仍会集中在背上某个部位,很疼,只能咬牙硬撑。烟草粉末是生产“中华”牌等香烟的下脚,据说可用作农药,分量倒不重,但搬运时刺鼻刺眼很是难受。要是皮肤有点伤破,装运这两样东西简直就是活受罪。许多年后我采访上海烟草公司老总时,还特别提到当年的感受。
802车队以运送杂货为主,我们经常会去铁路货运南站装运造纸原料。一种是 “破鞋”,用粗铁丝扎成方方整整的块状;旧鞋大概多从农村地区收来,底上往往还带着黄泥,分量重。扛上肩一边贴着脸,隔着 “搭肩布”仍有一股浓浓的味道,当然不好闻。另一种原料是废纸,也打包成捆,主要是旧报纸,不臭。最近湖北大巴山麓的恩施成为上海人旅游新热点,我却早在五十年前就从废纸中的 《恩施报》知道这个地名。火车上也时有散货废纸,我们不会装运,却对里面的旧书特别感兴趣,见到就会爬上去翻找。我最大收获是发现半本 《复活》,前后都被撕掉,估计另作他用了。近午时分腹中空空,经过堆货的火车月台时还要抵抗破碎榨菜坛子里散发出的诱人香味。
装卸工是重体力劳动。开始几个月我们每天任务为装卸三车,后来增加为四车,同老师傅们大致看齐了。每车七吨,每天四车就要装卸货物各二十八吨,几乎全都要靠我们体力。另外,如果装运棉花包等易燃、易掉落物品,一定要严格按照规定在货物上覆盖厚重的防护帆布,再用粗麻绳一道道扎牢,要用劲也要懂窍门。这样做除了防火,也防止运输途中货物颠落伤人;别以为棉花软软的,压成大包又重又会弹跳,砸上谁非死即残。随车带着的那两块木头跳板也很有分量,拉出推进都是力气活。
那时每星期上六天班,好在马路不塞车,如果装卸顺利,一般下午三四点钟可以收工。在车队澡堂里洗去汗水和尘土,全身放松许多,我就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大概一个小时。我们不是正式工人,每月除了十二元津贴,还有一张六元钱的公交月票。我骑车上下班不要月票,可以多领两元钱的车贴。冬天清早顶着西风骑车上班,到场里时脸都冻得发麻,但每天早起挤公交也不轻松啊。
奇怪,这样的日子倒也不觉得怎么辛苦,反而生出一些特别的乐趣。干汽车运输的好处是每天会去不同的地方、走不同的路线、对付不同的货物,比在工厂干活有新鲜感。比如我们每天中午都会到途经的兄弟车队食堂吃饭,还可以几家中挑选伙食更好一点的。夏天烈日当头,如果正好给钢铁厂运送镁粉等原料,卸完货往往会多待片刻,一面好奇地观看车间里钢花四溅,一面喝着厂里自制的冰冻盐汽水解渴。我们每天关注马路两边发生的事情。
春去夏至,我们都快成为正式装卸工,而且也打算就这么干下去了。我甚至翻看书本打算学开汽车,还曾偷偷把车子发动起来。突然有一天学校通知我们结束这儿的一切,回去等待分配。究竟怎么回事?前年,有一篇回忆文章中提到:听说原来打算让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劳动锻炼后就留下,一来弥补那些单位劳动力不足,二来改善工人知识结构。 “后来不知怎么捅了出来,有高三学生不愿意留下来,此事才作罢。”
重新分配工作的结果,我们一半留在上海工厂,另一半下乡去农场。我去了安徽南部的黄山茶林场。我不知道,如果五十年前留在了蒲汇塘路的802车队,后来的人生会不会很不相同。但我实实在在地感到,这大半年的装卸工经历正好为我们后来下乡做好铺垫,我们有了一副能够扛起两百斤大包的肩膀,不再是文弱书生。
回忆起802车队的日子,老同学蒋大善这样总结那时的收获: “一、社会跟学校不一样。做学生是无忧无虑,但一旦踏上社会你必须用你自己的手、自己的肩膀去养活自己。二、扛包、装卸货物是集体活,在工作中会充分认识到同伴、团队的重要性。这是一辈子的课程。三、这是从学校踏入社会的第一步,所以留下的记忆分外清晰,学得的体会终生受用。”
——对,我们的802课程终生受用!
感谢早已消失的802车队,感谢把着手教我们的同车师傅。虽然五十年过去早已叫不出师傅的名字,却还依稀记得他们的面容,不知他们可还安好?
作者: 曹景行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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