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匆匆,人海茫茫,总有些人、有些事会深刻并长久地鲜活在你的记忆里,成为一生的滋养或者伤痛或者遗憾。
那是很远的云淡风轻的一个夏日,我在读初一。我已然忘记了是什么人、以什么名义组织了这次太阳岛夏令营,而我为什么又被选中参加这个夏令营?也许因为我的成绩单总是满纸飞红,也许因为我的一大本 “顺口溜”作为学校的骄傲参加了市里的什么展览。夏令营里住着上百名来自全市各学校的初中生,开始都是陌生的、青涩的和文静的,不到三天,就稔熟得一塌糊涂并且玩疯了。一个下午,大家坐船过江上了太阳岛。男生们分为 “红军”和 “白匪”,开始在茂密而宁静的白桦林里相互嬉戏追逐。惭愧,因为我的姓氏,自然被大家欢呼着拥推为“白匪军”的首领,我们的任务当然绝不是打,而是跑。 “红军”方面以擒贼先擒王的气势,呐喊着铺天盖地向我席卷而来。好在那时候的太阳岛犹如热带丛林,遮天蔽地的绿荫如同迷宫。 “剿匪”大军的呼喊声在林中震耳欲聋,我大汗淋漓疯狂奔逃,在最为危急的时刻,我飞一般跃过一截倒伏的巨大朽树,就势抱头卧倒在一簇繁盛的茅草丛下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天真的 “红军”们叫嚷着跑过去了。我暗笑,我真聪明……
吃吃的轻笑。就在耳边。吓了我一跳,怯怯地抬头,几乎就在鼻子底下,好爽的红皮凉鞋,好爽的白色短袜,好爽的湖蓝色连衣裙,好爽的略带金黄的秀发。然后是一双手,一本书,一双蔚蓝色的眼睛,蓝得像阳光下的松花江水。女孩倾身下来,拿大眼睛罩住我并漾满略带嘲讽的笑意。那个年代,在太阳岛、在哈尔滨、在白桦林、在著名的中央大街、秋林公司、索菲亚大教堂附近等等,这样带俄罗斯血统的侨民女孩很多很多。她似乎正在读一本什么小说,抱膝坐在浓绿而清凉的树丛后面,好像被书中的故事感动得哭了。想想我横空出世从天外飞来,埋头缩身躲藏在她脚前,那样子一定傻笨得不行。
她笑着说,起来吧,你已经安全了,不过不是因为你很聪明,而是你的 “敌人”很笨。
我狼狈地赶紧翻身坐起来,说对不起,我要被对方逮着就只能永远当“白匪”了。几乎同一时间,穿学生制服短裤的我和她都发现,我的右膝盖有新鲜淋漓的血。呀,你伤着了!她惊叫一声。她的汉语说得很溜。我男子汉似的一声不吭。不知为什么,此刻我认为那血迹很美丽很灿烂,来得很是时候,使她忘记了刚才我抱头鼠窜的模样并使我更像一名勇士。后来我一生都不明白,为什么那次流血在我感觉里,如同生命迎来第一朵红玫瑰?
她站起身抚平裙子,果断地说,走,到我家上点儿药,我家就在林子外边,离江很近的。
哦,那是怎样恬静而温馨的小家啊——参差不齐的白色矮木栅,红砖铺就的小径,几株叫不出名的花树,开满一簇簇细碎的粉红或白色小花,有淡淡的香气缭绕。从那以后,一看到这类细碎的花树我就爱迷路和凝思。树后面,伫立着红漆铁皮尖顶的一幢粉墙小洋房,房子很旧,可在我眼里就像童话中的宫殿或用积木搭成的殿堂。至今我依然记得,那散发着水的清爽味道的原色木地板在脚下嘎嘎作响。我知道了,她叫丽莎。她跑过去拉开浅绿色镂花窗纱,那样子像在离地几寸的空间轻舞飞扬。我还记得,她用清水给我洗过伤口,然后涂上让我很痛的碘酒,然后轻轻吹,那微翘的红唇像清晨中展开的花瓣。然后她拧开大银壶的龙头,倒了一杯冰水给我。我们坐在桌边说了一会儿话,都是中学生们毫无意义也毫无意蕴的话。我还记得,当我起身告辞走出院落的时候,忽然听到她如歌的喊声:你愿意再来看我吗?
我回头一看,丽莎把身子探出窗口,正含笑向我招手。风卷起长长的浅绿色窗纱,犹如青春飞扬的旗帜。
好的!我响亮地回答,然后飞快地跑远了。我记得,一路上我特别想唱歌。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翻出那篇著名童话 《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尽管我已经读过无数遍。那一刻我甚至很冲动地渴望当一个小矮人;而且,从此不再碰那篇 《卖火柴的小女孩》,你一定知道为什么。
我不想告诉你我们的后来。我只能说,那时的太阳岛像一本神秘的诗集,白桦林像缤纷的诗行。那时的夕阳斜挂在高耸的索菲亚教堂尖顶像宁静的油画,月光投在中央大街一排排圆润的街石上像水中浮现的鱼脊。那时街上不时跑过漆器般精美的轿式马车,木栅栏和丁香树丛后面的房子里经常飘出钢琴或提琴的乐声。那时的松花江清澈而丰盈,黄昏中的小舢舨上是一对对情侣偎依的剪影,伴着一首首吉它曲或深情的歌……
哈尔滨的日子总是很浪漫。
我不想告诉你我们的后来。我只能说,我们曾偷偷摸进神秘的尼古拉大教堂,因恐惧而拉紧了手;曾跑过中央大街把笑声撒进宁静的月光;曾在松花江上泛舟并由她教我第一次摇桨。她曾把双手背在身后骄傲地用俄语背诵普希金,我曾摇头晃脑、充满激情地朗诵自己的诗章。因为把一本书掉落在江里她曾泪如雨下,也因为我的一句幽默她笑得前仰后合……
我不想告诉你我们的后来。我只能说,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她黯然告诉我,她要跟中国母亲回到俄罗斯的父亲身边,那是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她说,她舍不得哈尔滨和松花江,舍不得太阳岛和白桦林,舍不得黄昏时细雨洒落在街石上发出的光亮,舍不得丁香盛开时满城紫色的月光。说这些话时,她哭了,我也哭了……
我不想告诉你我们的后来。我只能说,那天夜里我冒着漫天风雪去站台送行。大团雪花落在地上像熟睡的婴儿一样安详。我们相对伫立,相对无言,还是少年的我们甚至还没学会像大人一样握手道别。火车鸣笛了,那样的沉重和哀伤。母亲在叫她上车。她的最后一句话与我们第一次见面分别时相仿:你愿意来看我吗?
好的,我说。声音像钢轨一样坚定并通向远方。她登上车梯,火车喷出的白色雾气浓浓地淹没了我。那时我的心太小,盛不下这么多这么沉的伤感,所以我流了很长时间的泪……
我不想告诉你我们的后来。因为历史的错位和断裂,我们没有后来。我只能说,因为她喜欢白桦林,我一生愿意在白桦林里漫步;因为她伤心的时候流泪,欢笑的时候流泪,我一生每见女孩子流泪就心痛。因为她为我划船并轻轻唱歌,我一生爱水、爱游泳、爱划船、爱唱歌。因为她是带俄罗斯血统的女孩并会背诵普希金的诗,我读过并一生热爱俄罗斯那些著名作家的经典之作。因为她和她的离去,我一生珍藏着一个蔚蓝色的记忆并永不褪色……最后我还要说,我们的故事并没结束,在太阳岛那样一个富有诗意和充满梦想的地方,故事怎么可能结束呢?即使我的故事结束了,年轻一代的故事也会重新开始的。只要是在太阳岛走过的人,都会把这个故事继续下去的。
作者:蒋巍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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