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贾母只为两人大张旗鼓地做过生日,一个是薛宝钗,另一个就是王熙凤。凤姐是贾母勤快能干的得意孙媳,宝钗则是她为爱孙宝玉相中的孙儿媳人选之一。宝钗生日,贾母拿出二十两作为戏酒花费。凤姐生日,贾母同样拿出二十两,同时召集贾府上下女眷仆妇凑份子,共计一百五十两有余。除去凤姐没替李纨交的十二两,尤氏退给平儿、鸳鸯、彩云、赵姨娘和周姨娘的十两,凤姐生日花费为一百二十八两多。第三十九回,刘姥姥听闻大观园的螃蟹宴,算过一笔账,发现贾府一顿宴席有二十多两银子,够庄稼人过一年了。因此,凤姐的一次生日花销足以让刘姥姥一家丰足地过六年,不用再四处打抽丰。
虽是凤姐过生日,凤姐却叮嘱尤氏一切都按贾母心意行事。贾母年老喜热闹,尤氏投其所好,请了外头戏班,还有耍百戏的并说书的男女先儿。这一切看起来非常眼熟。因为第二十二回宝钗过生日,贾母问宝钗喜欢何戏何物,会做人的宝钗深知贾母喜好,依贾母素日所喜的热闹戏文、甜烂之食说了出来。凤姐当日点了一出喧闹滑稽的《刘二当衣》,堪为宝钗 “知音”。
作为荣国府的“当家 “,王熙凤是众人争相攀附的对象,她的生日尤氏操办得非常盛大,其气派热闹远远超过了宝钗生日。但从筹备生日开始,死亡的预兆就一直如影随形,让整场生日庆典蒙上阴郁的气氛,由热闹逐渐演变成闹剧,最终以鲍二家的自杀结束。
最先把死亡隐喻引入生日庆典的是尤氏。清点份子钱的时候,尤氏发现凤姐营私舞弊,在众人前卖乖讨好,实际并未替李纨出钱。尤氏笑讽凤姐:“弄这些钱哪里使去!使不了,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尤氏与凤姐,日常见面总会相互嘲弄,但此时的话语却似乎隐隐含有诅咒之意。
九月初二正日子当天,宝玉带着小厮茗烟骑马外出,编造的借口是北静王的爱妾没了,他去道恼探丧。尤氏的 “诅咒”带着嘲笑嬉骂的幌子,还比较隐晦。宝玉的 “探丧”则把死亡意象明确化了。虽然北静王姬妾的死子虚乌有,宝玉的“探丧”却与一个女子真正的死亡有关,原来当天也是投井而死的金钏生日。宝玉外出祭奠金钏,一方面,是对金钏有情,另一方面,金钏之死与宝玉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宝玉当着王夫人面与金钏调笑,金钏的悲剧暂时还可避免。
金钏打小跟着王夫人,心性很高,十几年后终于成为鸳鸯、袭人一样的大丫鬟,不料还是结局悲惨。王夫人看似宅心仁厚,却最容不下狐媚女子。贾政惯常宿在赵姨娘处,与王夫人相敬如宾。王夫人日常吃斋念佛,可能是她的爱好,也可能是她的无奈。在王夫人眼中,和宝玉举止暧昧的金钏仿佛是另一个赵姨娘,心里岂不厌恨?!她无法赶走赵姨娘,却可以赶走金钏。和对轻浮女子的憎恶相比,十几年的主仆之情根本不值一提。金钏受不了这种羞辱,投井自尽了。凤姐与金钏同一天生日,因此凤姐的生日再热闹喧哗,总也无法与金钏死亡的悲凉分割开来。凤姐生日一大早,宝玉没去道贺,反而换上素服,出门祭奠死去的金钏。贾府中记得金钏生日的还有她的妹妹玉钏。别人都在想着如何在凤姐生日会上取乐玩耍,只有玉钏在廊下垂泪,为自己的姐姐悲伤。
生日会上,贾母、薛姨妈等人为《荆钗记》心酸落泪。贾母一向喜看谑笑科诨,凤姐的生日却演了一出悲欢离合的《荆钗记》。钱玉莲和王十朋相恋、分离、诈死,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看戏的都是女眷,对苦命的钱玉莲很能感同身受。戏文是虚构的,钱玉莲的死即使在戏中也是误会,但这些假假真真的死亡却把悲伤真真切切地传递给观众。林黛玉对宝钗评说《男祭》那出戏:“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子上来作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宝钗不答”,显然是她不认同黛玉的看法。宝钗可能与贾母等人一样,被王十朋对钱玉莲的悲泣思念感染。同时,宝钗一向以端庄守礼示人,时时刻刻不忘规矩礼节。黛玉这种有违常规的话语,宝钗自然不会苟同。宝玉认黛玉为知己,最重要的就是两人对陈规旧俗的鄙弃。宝钗不同。贾母带刘姥姥取乐的酒席上,黛玉行酒令时失口把《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隔天宝钗就郑重其事地教训了黛玉一通,提醒她提防被杂书移了性情。按《红楼梦》第一回解读,黛玉是绛珠仙子,宝玉是神瑛侍者,黛玉的一生是为了向宝玉“还泪”,以谢当初灌溉之情。哭泣、流泪是黛玉日常活动的一部分。黛玉不可能不同情王十朋,不过,也只有她有资格调侃王十朋的“哭”,及时把大家从戏文的悲伤拉回到凤姐生日的欢乐。
《荆钗记》中王十朋的妻子钱玉莲死了,但又复生。这种死死生生的曲折总算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王熙凤是贾琏之妻,《荆钗记》中的夫妻之情几乎是对她和贾琏的最大讽刺。王十朋对钱玉莲忠诚情深,为妻子的死亡哀恸不已。这与贾琏对王熙凤的感情形成了鲜明对照。生日当天,贾琏趁妻子赴席的空隙,竟召鲍二媳妇进屋通奸。躺在凤姐的床上,鲍二媳妇与凤姐的丈夫说笑:“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尤氏与凤姐关系亲密,她半笑半嘲的 “诅咒”当不得真;鲍二家的诅咒则不然,她虽然也在笑,流露的却是真实心声。贾琏对凤姐的感情实在有限,接道: “她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因此,凤姐虽然贵为贾府 “二奶奶”,在丈夫心中的地位与戏里钱玉莲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生日本是凤姐的好日子,却变得残酷难看。第二天,鲍二媳妇上吊,应验并结束了伴随着生日会而来的一切虚虚实实的死亡预兆。鲍二媳妇是个仆妇,身份地位类似金钏,两人的死都与勾引主子有关,只不过金钏担了一个虚名。与贾琏相比,宝玉倒是有情人,在金钏的生日仍然记挂着去祭奠她。鲍二媳妇倒是白死了。贾琏只是吃了一惊,马上用钱用权压制住鲍二,承诺再给鲍二挑个好的。后来贾琏偷娶尤二姐,在外另置房舍,安排鲍二两口儿去伺候,可见贾琏实现了对鲍二的承诺,并把他们夫妻变成了心腹。第一个鲍二媳妇死了,第二个马上替代上。她没有名字,只是一个附属于男性的符号,很快就湮没在《红楼梦》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钱锺书《围城》中也有一个偷情女子,鲍小姐。杨绛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中解释 “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红楼梦》第四十四回贾母斥责贾琏:“成日家偷鸡摸狗,脏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贾母可能并没认真想“鲍二家的”与“鲍鱼之肆”的关系,但曹公肯定有意为之。第四十八回贾母对贾琏嗔怒:“你媳妇和我玩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鲍二家的”被贾母记成了 “赵二家的”,并顺便打趣:“我哪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再次显示出无心的贾母倒是文字游戏的能手,死去的鲍二家的只是一个“笑话”。
作者:王改娣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明
*文汇独家稿件,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