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从《葑泾访古》图线条入眼,看董其昌以书入画,笔笔写就。如果说“骨法用笔”是东方绘画的精髓,那么,书法无疑是中国画的骨架。虽然中国画具有首重立意、以线造型、散点透视、随类赋彩、情景相生、诗书画印等基本要素和特征,但从董其昌《葑泾访古》图中看出,国画用笔的核心是“写”。即便你有好的立意,且尊重并运用构图和色彩法则,但在以线造型、以形传神上功力不够,就难以达到董其昌《画旨》所强调的“气韵生动”意境。
上海博物馆书画部凌利中主任曾指导我观摩过几幅董其昌的山水画。他说董其昌的山水画看似画出来的,实为一笔笔写出来的。这句话对指导我学习董其昌《葑泾访古》图很有帮助。我感觉到了,不论你如何取“法”,也无论你是画山水或是画花鸟、人物、或以青绿、水墨、浅绛等形式表现山水,只要画的是中国画,从根本上说,都离不开书法用笔这一线性艺术的出色表现。通俗地说,国画以线造型,犹如建房架构。我们知道建造老房子,先立柱后砌墙,房梁架构如书画线条造型,不练就力透纸背的书法功力,笔头软,势必骨架松;骨架松,就难以立得起来。文艺评论家刘祥亮先生说:“国画艺术最关键的是线条,而线条之法则来源于书法用笔。”
▲ 董其昌《葑泾访古》图轴
具体观察董其昌的《葑泾访古》图,山石、树木是写出来的,山坡、峰峦玑理轮廓是写出来的,几间茅屋和一顶小桥也是写出来的,除表现溪水留白外,都是一笔笔写出来的。的确,人们对董其昌以书入画多有赞赏,时人评说:“其昌山水树石,烟云流润,神气具足,而出以儒雅之笔。风流蕴藉,为本朝第一。”不过,也有人从董其昌“虚和萧散”的山水画中看出了一种柔靡趣味,说他的绘画主张,还不是书法和绘画的用笔用墨在技术和风格表现上的关联性,而是提倡一种特殊风格。对此,笔者认知有限,在学术问题上缺少话语权。但从董其昌的《葑泾访古》图上可以真切看到,画面上的线条极富张力和活性动态;令人感悟董其昌“画诀”所言:“远山一起一伏则有势,树林或高或下则有情。”
▲ 董其昌《仿李营丘山水》轴
我以为董其昌是继赵孟頫之后倡导以书入画的践行者,他的书画理论也忠实地体现了这一思想轨迹。董其昌《书品》云:“余十七学书,二十二岁学画,今五十七人矣。”这句话道出了三层意思:先学书法是其一,再开画门是其二,57岁著写《书品》是其三。由此得知,董其昌是位以书入画的过来之人。出自其《画旨》中的一段话更为明确表达了他的山水画是写出来的观点。《画旨》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鄞鄂,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
▲ 董其昌《仿惠崇》山水图轴
被推崇为“本朝第一”的人,必然树大招风;“于率易中得秀色”的董其昌,随手写出的传神山水,也十分“招风”,仿冒其真迹的伪作和赝品难计其数,以至于出现了泛滥成灾的“滥董”现象。由此,令人想起松江府衙前曾立有严禁假冒松江布的告示碑;还有顾绣走红后,大江南北诸多绣庄都打出“顾绣”幌子,一时有天下“无绣不姓顾”的风起云涌。由此可见,社会上出现的“滥董”现象,从另一个侧面反证董其昌的书画艺术价值有着居高不下的恒久魅力。虽然鉴别古字画有多种途径和办法,如书画的时代与个人风格鉴别,纸绢、装璜、印章、服饰与生活用具和题跋鉴别,以及从别字和避讳上加以识别等。但看董其昌的山水画是真是假,上博书画部的凌利中主任擅长书画线条比较法。他习惯打开笔记本电脑,对照真迹放大看线条笔法中的蕴含和气势;大凡造假之作,线条多见“软骨病”,绝对缺乏董其昌书法线条的风格气韵和功力。
▲《葑泾访古》图局部
以书入画的董其昌,曾诱我到金山等地去寻梦,想看看当地是否有董其昌创作《葑泾访古》图的景物痕迹。结果,连一点影子也未找到。董其昌《葑泾访古》图所画的山水到底在哪里?在难以找寻实际对应物的情况下,回过头来再读董其昌画论。董其昌《画旨》引苏东坡诗云:“论画似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由此恍然大悟。原来《葑泾访古》图上的景象并非写生,那些看似实实在在的山水,实为随机排列组合画出来的,是董其昌心中的山水。正因如此,后人往往将这幅图画与董其昌所处时代的政治环境联系起来品读,并从中读到了诸多“也许”,如视点上打破平衡,随意失序,也许与晚明江山的政治命运有关;从下往上看,近树远山,咫尺千里,也许是一种富有古朴禅意的心灵寄托。董其昌生前九次上章谢政,他距魏忠贤把持的朝政越远,就离他心中的山水越近。董其昌《过泖看九峰》诗云:“浮生已阅风波险,欲问蒹葭此一方。”蒹葭者,芦苇也,飘零之物,随风而荡,却止于其根。此诗流露出归隐家乡山水之意。
▲ 董其昌《高逸图》轴
此外,晚明时期,资本主义在中国萌芽,江南富庶地区奢靡之风随之愈演愈烈,进而带来了各种思潮的勃然涌动。董其昌对明末浙派和吴派末流在书画中所暴露出的匠气、习气极为不满,如山水画中存在的“力胜于韵”和“挥扫躁硬”等火气缺乏古朴沉静。于是他著书立说“南北宗论”,希望通过提倡禅境的萧散虚和来泯灭艺术作品中出现的习气和火气,以挽救晚明画坛之颓势。董其昌以复古为旗帜,以笔墨为开道,不失为一种矫枉过正、拓展新径的举措。同时应该看到,董其昌创立完善“南北宗论”,这一立宗分派的绘画理论之所以能够成立,也有充分的历史根据。例如,自苏轼与柳永分道扬镳,中国词学遂有“别派”、“当行”之目,后来更分“婉约”、“豪放”二派,而认“婉约”者为正宗。所以,董其昌不过是按照古人走过的路径并吸纳了陈继儒“文则南、硬则北”的观点,对画史上客观存在的两种不同艺术风格流派、结合他个人的书画实践作一区别而已。诚然,他的著述中含有褒南抑北思想倾向,带有忆江南、风景这边独好的情感流露。但他的出发点是以文而质推陈出新,在回归初心的路上致远而行。但因其过于执着倡导尚淡、尚逸这一审美艺术观,又在矫枉过正中导致艺术风气趋于柔靡。
然而,有一个客观存在的历史现象不容忽视,即董其昌本人有好的想法,也有成功的书画实践,其造论博大精深,意旨高远,但真正能理解其艺术论点并进行深入实践的群体水平十分有限,如当时董其昌身边的随从者沈士充、赵左、沈宗敬等人,不仅在学养上未能达到董的水准,从他们的创作表现看,甚至连理解董其昌的艺术要求也有差距。由此,我们看到了董其昌曾为振兴中国画坛作出过不懈努力,他想用理论建树来引领和提振晚明时代日趋式微的画坛颓势。虽然他鹤立鸡群、一花独放,其嫡传门生弟子无人超越。这样的结局,终非他个人所愿。正因如此,我们对董其昌的绘画理论要一分为二地看,多一份尊重,多一层理解。对于这个问题,笔者将在《我想读懂他的一幅山水画》(下)中进一步浅说个人的学习体会。
来源:微信公号“人文松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