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无锡地面有句话,叫江阴强盗无锡贼,斗不过宜兴弥陀佛。此话如果用吴语方言读,不但押韵,而且能读出文字以外的味道。
宜兴和江阴都归属无锡。但早先不是这样的。历史上的宜兴,曾经当过一百多年的 “地级市”,心气一直很高。宜兴管辖六个县的时候,无锡还只是苏州麾下的一个小邑。自古英雄不问出处,但关键时候,出身还是蛮重要的。到上世纪80年代,一纸红头文件,把江阴和宜兴划给了无锡。地域上的分分合合,本来都是一句话,但宜兴和江阴这两个属下,脾气都不好弄。说江阴人是 “强盗”,其实是个褒义词,人家在长江边,水质硬,风浪见得多,连鱼儿都叫刀鱼,身价也高;性格不倔强,那才叫怪呢。说宜兴人是 “弥陀佛”,倒是多少带点贬义,在无锡人看来,宜兴人脸上风平浪静,肚子里却暗流涌动,功课很足。任何事情,宜兴人总是给人面子,也给自己留有余地。但最终宜兴人肯定吃不了大亏。江阴人和宜兴人去无锡开会,伙食太差,江阴人很快作出反应,集体罢吃,集体到大街上,找家好酒店自己吃去;宜兴人不一样,心里嘀咕是有的,他们的决定是,场面上大家都不要走,象征性地吃一点,然后一个个地溜出去,到指定的地点集合。他们不会像江阴人那样大摇大摆,咋咋呼呼。选的饭店,肯定是那种不张扬但很实惠的。事后无锡人知道了,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宜兴人要比江阴人厉害。
说无锡人是 “贼”,在特定语境里并不是骂人的话,那是精明、强势,兼有一点点蛮横的意思。自从归属了无锡之后,宜兴人觉得,但凡有什么好事,都归了无锡。比如宜兴籍的丁俊晖得了台球世界冠军,无锡媒体称他是 “无锡小将”,洋洋洒洒的报道里,连宜兴二字都不提。接下来,徐悲鸿也是无锡的了,吴冠中也是无锡的了,连前几年突然走红的 “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钱秀玲,虽然她民国时就负笈欧洲,也被毫不客气地 “收入囊中”。无锡人唱起 《太湖美》这首歌,比较容易陶醉,好像它从头到尾都是在歌唱无锡。宜兴人私下里说,明明此曲是苏州方言唱的,怎么就成了无锡的颂歌了呢?
宜兴人太爱自己的家乡,称自己是 “大宜兴”。无锡人知道了,暗地里窃笑。你宜兴再怎么 “大”,也就是一个县级市;馒头再大,能突破蒸笼吗;稍大点的事,能绕过无锡吗?有人从文化基因里分析,无锡的骨子里是工商文化,历史上是个商业码头。对于不可为的事,有句口头禅就叫 “没交易”。宜兴人的解读是:没有交易的事,你们就不做;凡是做的,都是交易。心理上就难以接受。宜兴这个地方自古出文人,是耕读传家的代表,自然禀赋又好,三分山,两分水,还有五分是良田。所以宜兴人的性格稳稳笃笃、不慌不忙。按照古代 “士农工商”的排序,读书人是不屑做生意的,黄金屋和颜如玉都在书里。所以宜兴出的院士多,光大学校长就200多个,至于教授,宜兴人面带谦虚地说有一万多个。
宜兴的这些优点,无锡人并不否认,但是,把无锡说成是一个纯粹做生意的码头,那真是孤陋寡闻。无锡是吴文化的发源地,要说历史,泰伯奔吴的故事,要比宜兴的周处除三害早1400年。至于文化大师,无锡也不少啊,光是钱家,一门就出了十个博士。像钱穆、钱针
重书,都是顶级人物。说到精明,无锡人的参照系是上海。精明其实是负责任,它的背后是契约精神。他不跟你吃吃喝喝、拉拉扯扯,有事说事,说完了各自跑路。至于到了饭口不留饭,或者留的饭一般般,那是学西方人的风格,是为了节省时间,绝不是吝啬。过去无锡人一直认为,去宜兴那就是下乡了,他们的印象里,宜兴人的很多做派,还停留在农耕时代。包括那种讲究仪式感的待客之道,看起来厚道热诚,细细琢磨,不免有陈腐气息。就像一把紫砂壶,优雅是优雅,也有点局促。早些年无锡人对宜兴的定位,就是个“农业大县”。惹得宜兴人很不高兴。我一个好端端的书香宜兴,也太那个了吧。宜兴人的特点是不争论,转过身,悄悄干。说到这里,手心手背都是肉,无锡近年对宜兴的激励政策,据说已经一视同仁了,说无锡不关心宜兴,也是冤枉的。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好。一件事情,一个地方,换一个角度看,换一种心态看,风景会迥然相异。事实上宜兴和无锡这些年一直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各自都有分寸,相互都给场面,毕竟磨合了多少年,打断骨头也连着筋。个中微妙,或许没有我说得这么危言耸听,也就是个段子,博诸君一笑。
人们对家乡的看法,有时候是不容易客观公正的。因为有太强烈的感情掺杂其间。或者是看不到家乡的缺陷和不足,听不得别人的批评和非议,觉得家乡非常完美;或者是爱之愈深责之愈切,恨铁不成钢,把家乡说得一无是处。
当然,也有一种态度,是既以家乡为骄傲,赞美其光彩,又深知其暗面,直言不讳其短处,同时能看到别的地方的好处、高明处,寄望于家乡的改进与日益美好。这当然是更理性也更宽广的态度,也是更深沉的爱。本版的几位作家,我觉得,大抵如此。
——编 者
作者:徐风
编辑: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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