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午和他的诗集
由于换房,我临时租住在北京东部一个陌生小区里。楼层很高。书桌北向,摆放在窗前。读书写作中偶尔抬头,可见枝叶柔软细密的树冠在风中摇摆。对面楼栋的灰墙和一扇扇窗户、一层层阳台,白天看去枯燥无味,夜晚透出灯光却有些神秘。有时盯着灯光,听着风吹树冠的呼哨声,一种既陌生又亲切的感觉涌上心头。
在一个这样的夜晚,我翻开《三午的诗》,把叶三午的九十首诗和叶小沫的九十篇读后记,还有叶兆言的两篇回忆文章重读一过。读时常常不知不觉停下来,又囫囵吞枣读下去,又颠三倒四来回翻……整整一晚,沉浸在诗和回忆里。
一代有一代人的诗,一代有一代人的文字。三午的诗堪称我们这代人的精神之弦,轻轻一拨,就能引发共鸣。我太熟悉他诗里的一切:感时伤情、顾影自怜;胸怀大志、激情满满;生活坎坷,自怨自艾;年华虚度,诗兴阑珊……查良铮的普希金、契诃夫的米修司、光头的马雅可夫斯基和郭小川、贺敬之的阶梯诗……在我们年青时代,文学,几乎就是一切!音乐和美术则在文学的旗帜之下聚拢。说来奇怪,文化禁锢、万马齐喑,反而使每个偶然读了几本外国文学,看到几幅西方绘画(当然是印刷品),听了几首贝多芬、门德尔松的人,都成了艺术家。不过,这只是人生的一面,而且是虚幻的一面。与此同时,这些 “艺术家”们还是每日满身臭汗种地养猪的知青、搬运货物扛箱子的临时工(那时就工很难)或是待业在家无所事事的街道青年。
三午就是这样。虽然他是叶圣陶的长孙、叶至善的长子,是大教育家、大编辑家的后代,可是在短暂生命的很大一部分时光里,他都在密云林场做工,风餐露宿,种植和养护树木,即便是干活时不慎从山坡摔下来,诱发了强直性脊柱炎,腰背越来越弯曲,竟至丧失了劳动能力,他仍是林场工人,曾被照顾做看管电话总机之类的工作。于是,他和当时许多知青一样,经常回北京的家里“泡病号”,又一次一次被林场催叫回去。可以想象,作为克己奉公的国家干部,叶圣陶和叶至善既为三午老是跑回北京感到不安,也为他的身体而着急心痛,默许他待在家里不走。而且我猜,两位一向忠厚、低调的长辈,也许并不认为三午在客厅里不分昼夜,与一帮无业青年高谈阔论、听音乐、玩摄影是什么正经的事情。可是三午本人,在林场,他是有残疾的勉强从事最不重要工作的工人;在北京家里的客厅,他则是艺术家、诗国的帝王。这并非夸张。叶兆言曾说:“三午是我们叶家第三代人中最有希望成为作家的人。他身上有饱满的诗人气质。”“我是在三午的客厅里开始步入文学殿堂的。当我还是一名文学少年时,我有幸在三午的引导下,看世界名著,妄谈文学,并且深受比后来红极一时的朦胧派更早,更不食人间烟火的诗人的影响。”不仅叶兆言,许多如今的作家、艺术家乃至学者,如阿城、多多、傅惟慈、王湜华等,都曾是三午客厅的常客。他们听三午讲《基督山恩仇记》,朗诵三午的诗,唱三午那首被配曲的《不要碰落……》(小沫记得这首诗是哥哥写给她的),生活在三午营造的光环下。
据说三午朗诵自己的诗会流泪,读不下去。他是十七八岁开始写作的。与所有学诗的人一样,最初几年是模仿阶段,但感情最为纯真。比如他写过一首“我又/造访了”,显然来自普希金的《我又一次造访》;还有一首模仿普希金的《墓志铭》: “这里埋着驼背的青年/他活过 写过 爱过/他弱 生活的重荷/压弯了他的肋骨/他笨 他的笔点不燃/人们心中的火”……小沫在这首诗的读后记里写道:“三午是我们家几个孩子里长得最帅的一个,二十几岁时患上类风湿,后来又转成强直性脊柱炎,受尽病痛的折磨,很早就驼背了,但是写这首诗的时候他还没有驼背,难道就像他预见到了自己的早逝一样,也预见到了自己的驼背?对这一点,我和弟弟都觉得不可思议。”其实,早在初学写作时,三午就在诗里写道: “你爱上我什么/弯曲的躯干 枯干的容貌”;十九岁时他又写了一首 “诗啊! 我的诗/你带着误解忧郁/跟着我驼背的身躯/合着我忏悔的叹息/行进!”这还真有些蹊跷。我们知道,普希金和莱蒙托夫在各自的代表作里都写过决斗而死的情节,而他们真的因决斗而死。难道敏感的诗人能预见自己的不幸,并因此写出优美的诗篇?难道这是缪斯索取的代价?
1966年1月,三午写了一首伤心欲绝的诗:“像离了弦的/箭/责怪/怨恨/射向我心灵。”“唉,/我呵!/本来可以/一伸手臂/把你搂到我怀里/那时我会/对/整个的星空/亿万个生灵/我会说——/带着骄傲,幸福/我会大声说——/让每个字像雷霆:/——哭泣吧!宇宙/亿万个春天/都在我怀里!!/可……/……可/我/迟疑了/犹豫了/怯弱了” “我被世俗灌醉/轻轻一推——/那静悄悄的一推/没有天旋地转/地崩天裂/没有悲切音响/凄惨的光彩/只是静悄悄的一推呵!/我却永远永远/失去你了——/失去你/失去了”小沫告诉我们,三午小时候结识了一个维吾尔族女孩,名叫热米拉。他们通信多年,后来热米拉考上民族学院,来到北京。她爱上了三午,可是三午理智地拒绝了。悲伤的热米拉回了新疆,不久死于一次意外。
这事对三午的打击很大。写完这首诗,两年半未再动笔。此后他诗里的人生滋味更朴实、更真切了,写作手法也趋成熟,诗句似乎是流淌而出,几乎不见修饰的痕迹。他的写作进入第二阶段。他写给白杨树,写给香烟,写给自己的影子,写给自己喜欢的作家,写给卖火柴的小女孩——信手拈来,化物为人,化虚为实,视野大大扩展了。他对香烟说,“在黯黑的街上/我背着沉重的静寂走/一切都沉睡 一切都死去/真是难忍的静寂呵/只有你一明一暗地燃着/合着我的心跳”;他对普希金说: “我责备我不能在这阴霾的清晨/跑到雪后凛冽的桦树林/用哀哭呼喊惊住使人心碎的枪声/用胸膛替你挡住恶毒可耻的一枪。/棕色鬈发,才思横溢的头仰倒了/宽洪热情,勇敢忠诚的胸膛淌血了,/血像河流,血像潮汐呵!/吞尽了多少磅礴雄壮的诗行”;他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我多想夺下你手中的笔/别再留给我那么多痛苦”……
统计一下,三午从1960年写作到1974年封笔,共十五个年头,而最后三年写了五十二首,占全部作品的58%。这是他创作的第三阶段。这一阶段的特点是:内容愈加抽象,表达有些晦涩,思想和感情完全融为一体——堪称 “朦胧诗”的先声:
“我们累乏的心是 /湛蓝的天 /让闪电划得支离破碎 /焦急的 /刻不容缓伸出手去 /敲—— /不 那不是门 /那是堵墙 ”;
“扑上去/用整个的身躯/死死按着琴弦/不让这最后的音节/在它上面/滚动/鸣响/消逝……”
“只有在我心里/你才是太阳、月亮、星星……/而我/是闪着你的光芒的被你唤醒的黎明”……
我敢说,如果这些诗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文学热潮时发表出来,一定会在诗界占据一个位置。它们的基调虽然哀婉,低沉,却有着非常之美,正如优美的音乐往往是悲伤的。
诡异的是,在1974年的创作高潮之后,没有任何预兆,三午的写作戛然而止,而且对诗完全失去兴趣(包括自己的作品)。直到1988年深秋的一天,妹妹小沫对他说: “三午,现在你的那些诗可以拿去发表了。”他回答:“是吗?那就全权交给你了。”没想到,在这次对话之后不久的11月27日,三午偶染中毒性痢疾,随即离开了人世。叶圣陶也是在这年去世的,墓地设在他最初开始教育生涯的苏州甪直。12月6日,叶至善前去参加父亲的安葬仪式,他悄悄把负责安排的人请到一边,提出一个特别的请求:想把父亲最疼爱的孙子也一起放在墓穴里, “让他陪陪他的爷爷吧”。说着,他含着眼泪,从旅行包里拿出一只盒子,里面分别装着叶圣陶和三午的骨灰,并叮嘱, “此事不要声张。”这位负责人果然守口如瓶,把这个秘密隐瞒了很多年。
2006年3月,叶至善去世。此前一直在北京照顾父亲的叶小沫回到深圳,开始规划自己六十岁以后的生活和工作,其中一件最放不下的事,就是整理和出版三午的诗。我那时还在三联书店工作。她来信说,如果您有兴趣,我整理出来给您看看。我回信:不管能否出版,我都想拥有三午的诗。几天后,我接到一封小沫的长信,其中说: “知道您很想看看三午的诗,可这些诗都在我的一个本子上,没有录入电脑。您看这样好不好,您建一个文件夹,我每天录一到两首给您,还可以对一些诗的背景讲一点旧事给您听,这样一首一首地存在文件夹里,我录完了,您也就全看到了。免得一股脑给您,弄得视觉疲劳,我也录不了那么快。如果有一点交流,说不定真可以成书。”此后几个月的时间里,小沫发来三十多封信,整理了八十首三午的诗(成书后有九十首)。她为每首诗写了读后记,有长有短,长的一千多字,短的只一句话。从中可以看出妹妹对哥哥的深爱乃至崇拜,也看出一名资深编辑的严谨和认真,还可看出朴实干净、淡而有味的文字功夫。读了小沫的文章,一个活生生的三午似乎站在我面前。不久我调离三联书店,想做的几本叶家的书都没做,心里一直歉疚和遗憾。如今,《三午的诗》终于出版了,小沫寄我一本。这不,重读之下,依然激动……
夜深了,来自内蒙古高原的风消停了。四下很静。此刻,三午沉睡在甪直古镇,爷爷和爸爸就在他身边。我不知道,在他长长长长的梦里,是否找回了那亿万个春天?
2018年6月3日凌晨 北京十里堡
作者:汪家明
编辑:谢娟
责任编辑: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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