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育的“精微绣”《丝绸之路》
傍晚的余晖从南窗映射过来,为赵红育的脸打了个轮廓光。绷架上五颜六色的丝线,和绣绷上的图像,在低矮晶亮的灯光下,漾着明艳而又和谐的色泽,凸现出绣品异乎寻常的艺术感染力。这是幅 “精微绣” 《桃园三结义》,三位戮力同心的江湖汉子在桃花盛开的园圃设案焚香,义结金兰,这个经典的历史故事所应有的庄严神圣的氛围,和不同人物的表情、身姿,以及相应的道具,在窄小的绣绷上都有着栩栩如生的呈现……
眼看着作品进入收尾阶段,赵红育分外细心收拾,手中的丝线随着绣针的上上下下,时长时短,图案越来越清晰明朗。她的思绪在翻飞飘忽,耳畔仿佛传来那首 《绣荷包》: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高,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三月桃花开,情人捎书来,捎书带信要一个荷包袋——”这浸透了青春、爱情,和对未来幸福企盼的咏叹,不知从何时一直回响到现在。
刺绣,在中国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虞舜时 “衣画而裳绣”,在素白的衣服上刺绣朱红的花纹, “素衣朱绣” “黻衣绣裳”;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大量丝织品,在绢、纱、罗的桑蚕丝绸底料上的长寿绣、茱萸纹绣、云纹绣等,线条流畅,构图紧密,针法整齐,已有极高的工艺表现。它曾是闺阁少女们的必修课,母教女、嫂教姑,代代相传,小到围腰、荷包、花鞋、肚兜,大到婚嫁时的嫁衣、被面、帐幔、枕套……一幅幅绣品中尽显聪颖才智和巧思风流。
赵红育是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末的无锡女子,十三四岁时就能手纳布鞋底,密密麻麻的针脚,齐整结实。“上山下乡”阻断了她进一步学习深造的前程,她阴差阳错成了无锡中华绣品厂技校学习刺绣的小学员。纺织女工的母亲善于绣花劳作的身影,给了她最初的刺绣启蒙。当她坐在绣绷前试着穿针引线时,母亲手绣的鲜艳光亮的枕套,上面开屏的孔雀和喜庆的茶花,边角翩跹的蝴蝶,无形之中都成了最初的样本……时代的机缘加上心智的契合,赵红育从此被尺余宽的台面所吸引,开始了自己的刺绣人生。
赵红育的师傅是著名 “锡绣”艺人华慧贞,在师傅手把手的指导下,她迅速地敲开了刺绣的大门,手绣、机绣,单面绣、双面绣……以针代笔,以绢素为纸,以丝线为朱墨、铅黄,绣过 《猫》、 《月季花》……技校三年毕业后,她被留在中华绣品厂创作室,两年机绣打样,翻样,设计,白描,配色,针法,无数个日日夜夜,让年轻的赵红育经受了刺绣各种基本功的训练,技艺上入了堂奥,尔后她被调到无锡市工艺美术研究所从事刺绣的研究和创作。
在粤绣、苏绣、湘绣、蜀绣四大名绣中,无锡刺绣归类于苏绣,明清时它的历史和影响,其实更胜苏绣一筹。清代刺绣大家丁佩寓居无锡,创立了“闺阁绣”,并写成了中国第一部关于刺绣的专著 《绣谱》;无锡还诞生了中国第一所民办刺绣教育机构——锡山绣工传习所,许许多多的闺阁女子倾心于这门手工艺,它的绣品题材和风格,及其多为缠针、列针和散套针为主的绣法,与 “苏绣”融为一体,被誉之为 “精细雅洁”。
当她所在的研究所制定 “锡绣”新面貌的战略规划时,一项缘于典籍记载的故事跃入眼帘:年方十七的南海姑娘,能于一尺绢上绣 《法华经》七卷,字之大小,不逾粟米粒,而点画分明。于是,绣出无锡特色的绣品,创造出超越历史的作品,成了赵红育和她的同事们的奋斗目标。
经过反复设计和尝试,26岁的赵红育终于拿出了合乎自己标准的双面绣作品 《寿星图》,在这幅只有5厘米高、火柴盒大小的寿星袍服上,她绣上了108个篆书 “寿”字,且正反两面完全一样!
“精、细、美!”方方面面的好评和接踵而至的各级奖励,预告了这种表现形式的前途、价值和特色。赵红育的团队将之命名为 “精微绣”。这是与以往刺绣作品形式和表现迥异的创新之路,对于赵红育本人也是灵魂的吸引,从此,她与 “精微绣”紧紧地拴在了一起。这一干,就是几十年,没有挪步,没有旁顾,没有懈怠,在几十公分宽的台面上目不转睛,手不停歇,从满头青丝到鬓发斑白,花色图案在流淌的岁月中渐渐变幻出它们美妙的容颜,继而惊艳人间!
一门技艺要更精更深地发展,仅靠手巧远远不够。刺绣需要蓝本,更需要具备慧眼,从题材的选择,到与刺绣工艺相关的画稿的确立……没有针线以外的功夫是难成气候的。初中毕业的她,业余时间继续寒窗苦读,审美的眼光随着知识的丰富和眼界的开阔而高远。她开始把历史文化内容和民族传统的经典故事描摹在绣品上,从而有了与前人绣品不同的新境界,“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饮中八仙》 《丝绸之路》 《阿房宫》《击鞠图》……一件件尺幅极小,故事丰富,人物众多,但又精致入微、栩栩如生的绣品让人驻足流连,陶醉沉吟——
《丝绸之路》。在长 38厘米、18厘米宽的窄小画面上,浩浩荡荡行进着一队驮运丝绸的商旅,21匹骆驼、24个人物、3条狗、5头毛驴、4匹马——乱针绣的骆驼,高低错落有致,多套咖啡色线,参以淡胭脂、橘黄、墨红、灰等色,于统一中又富于变化;小乱针、施针、平套针、散套针、滚针等绣的人物,不同的表情和身姿,不同的衣帽款式和质地,手执马鞭的,怀抱琵琶的、口衔乐器的……不同物体、不同形象、不同风格的元素表现,几百种颜色丝线的交汇勾连,汇聚到只有0.6平方尺的绢面上,寸马豆人,却又点划分明,须眉必现,神情各异。
《击鞠图》表现的是唐代宫廷时尚的马球运动。14位宫廷美女,手执击杆,策马逐球,欢腾于长66厘米、宽28厘米绢面之上,人随马动,你追我赶,马嘶人欢,腾挪昂止,球杆或高举或下击,骏马或昂首四蹄如飞,或低垂原地转圈,马匹策跃之态、人物俯仰之姿,交错其间……绣品色调既统一又丰富,丝理转折自然,不同的针法和不同粗细的丝线,尽显丝绸的亮泽和柔美。有多精微?人物脸部只有黄豆大小,其轮廓依然有五种不同深浅的丝线铺绣,五官直接用丝线绣出,最细之线为一根蚕丝线的七剖!放大镜下人物神情依然惟妙惟肖,可以看清骑马人的神态,甚至马脚上飘起的须毛,让人叹为观止。
“精微绣”缘于题材内容和精细的工艺表现,升华为艺术品,而不再与日常生活相关连。刺绣的艺术空间扩大了,市场需求的空间却不可避免地变小了。眼看着身边的同行,昔日的同伴同事因为生计和出路一个个转身离去,偌大的锡绣舞台,只剩下赵红育的一方绣绷,依然在市场的风雨中挺立,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坚守。
她独自扛起了国家级 “非遗”传承人的使命,在惠山古镇青砖平房的“红缘阁”内免费带徒授艺,在红豆商场定期举办刺绣讲座,在大学课堂讲授手绣技艺的继承与发展……这是一个人的舞台,赵红育在落寞中保持定力,在冷寂中初心不变。一旦绣针在手,手随心动,一针一线、一毫一厘、一分一寸,当黑白的墨稿被赋予生命的色彩,外面的喧闹似乎都渐渐远去了……这是一个艺术家的舞台。
作者:山谷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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