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省神木市石峁遗址出土的骨制口弦琴。口弦琴在我国先秦文献中被称作“簧”。《诗经·君子阳阳》:“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诗经·小雅·鹿鸣》:“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从5月21日起,这些尘封4000年的口弦琴将在西安音乐学院艺术博物馆展出15天。(摄/ 韩宏)
最近刚刚完成一本谈论新诗的小书,用了“取瑟而歌”这个书名,是从《论语·阳货篇》里抄出来的,“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但用在我这里,其实和原文的意思未必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单纯地喜欢这几个字,和它的意象,原来人和人之间除了执手相见之外,还另有一种婉转郑重的交流方式,那就是歌。并且我也喜欢“瑟”这个字有庄重严肃的意思,又做了乐器名,仿佛那些极深重坚决的感情,就是要化在轻丝朱弦上,方才可以穿过空间,也穿过时间。
阳货篇里,就在“取瑟而歌”之前,是一节关于孔子“予欲无言”的记述,“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我觉得相连的这两节可以放在一起看,诗歌不是言语,不单纯是要表达一个人想说的话, 一个人之所以写诗,或者再把诗唱成歌,是因为他遭遇一些难以言喻的情感,因为他明了言语在表达、记述和理解感受之间必然遭遇的重重变形,诗歌起源于对言语的不满,起源于这种不满之后的沉默。
说起来,孺悲也未必是一个让孔子讨厌的人,只是名字不太好,叫做“悲”。古典著作要言不烦,里面的人物姓名很多都有其寓意,可以当作寓言来看。这段孺悲见孔子的故事,如果从寓言的角度,那就是“年轻的悲哀”求见哲人,被拒绝,作为补偿,他听到了不想说话的哲人从看不见的地方传来的歌声。另有记载说,孺悲是鲁哀公派来向孔子学习士丧礼的,这更印证了“悲”这个名字的由来。一个寻求丧礼仪式知识的年轻的悲哀者,遭遇的却首先是歌声的洗礼,我觉得这里面也可以有很深的意思。歌以言志,志是士心,单凭悲哀本身并不能胜任死亡的仪式,他还需要先懂得生者的心事,是所谓“未知生,焉知死”。
我在书里写了五位现代汉语诗人,他们都是逝者,但借助诗歌的力量,他们似乎依旧还在中文的世界里继续着生长。而新诗之所以不同于古典诗歌的地方,它的诱人与动人之处,它的全部活力,却也在于未完成。钱起《省试湘灵鼓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斯人虽逝,我们这些喜欢读诗和写诗的现代中国人,却依旧生活在由这些诗人留下的最好诗作所构筑的汉语山河中,依旧在分享和渴望延展因他们的存在正变得更为广阔的中文。
作者:张定浩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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