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出版人赵昌平先生于2018年5月20日晚间去世,享年七十三岁。本文刊2011年5月3日《文汇报 笔会》,系赵昌平在《天香》出版后写下的长篇导读:
月来,颇惶惑于被“闻名”。十数报人,数十友人频频来询王安忆的《天香》如何如何。我不知天香园主对老记们说了什么,也无意去翻检寻索,便只有嗯哈以对。然而好奇者依然不绝,因此拟借“笔会”一隅,为“被闻”的尴尬作一了断,也顺势为《天香》贸然导读。
误会不少,择要略辨。
一是问我与安忆就《天香》之写作讨论过什么。岂敢,岂敢!其实直至见到文稿前,我只知她在写明代小说,连“天香”的名目都不晓,遑论其他。偶尔,园主会屈尊纡贵电询某一文史问题。我能答即答,暂不能则查了再答,所以也就是打打小工而已,而且是临时工。
由此便有误会之二,似乎摇身一变,自己成了明史专家。要说我的专攻,是在唐代,宋已勉强,明清最是弱项。习惯上,我从不承应力不胜任之事,这次也是逼上梁山。原来多年前,我曾向安忆要约此稿,然而阴错阳差,终于花落他家。我若拒审,便有负气之嫌,不仗义。曾经的,我推荐过熟悉明代掌故的胜任者,但园主偏执拗于一客不烦二主,便只能承乏“捉捉白虱”,今见台湾版《天香》,尚有捉而未尽处。有我漏看者,亦有业已捉得,不知何故还恋香顽固地趴在那儿者。不禁汗赧。
更有一说,谓我以为《天香》“不好看”。这话儿倒是听安忆催审时说起过。要说第一部审得慢,是事实,却与好看与否无涉。当时我诸事丛集,准备赴港学术研讨论文更急如燃眉,便拖了下来。“不好看”云云,实在是园主的激将法。
《天香》是好看的,好看有种种,有直截痛快,催人歌哭者;有曲折明灭,引人入彀者;《天香》的好看如其书名,是那种疏枝横斜,暗香浮动,耐人寻味的好看。
我读《天香》,第一印象是一种依微的亲切感,一种意外的惊诧感。拜托了开放以前,中国社会进展的迟滞,我少年旧居处,也就是《天香》的核心区域上海旧城,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尚留有诸多明清以来的遗痕,而直到那时,我家又恰恰还是个近三十口聚族而居的旧式大家庭。尽管晚清以降,每下愈况,早已败落从商,然而“天香式”的流风遗韵,多少还见识了一时。盛时风华,固然仅存于祖父如梦的忆说与同样如梦的数帧泛黄旧照,然而诸如祭祖时影堂的悬张,年节中礼仪的繁多;厅堂长台的陈设次第,红白喜事的跪叩程式;沉香阁晨的头香,九曲桥晚的放生;乃至子弟谨放,妇姑勃谿,般般尘封了半个世纪的片断印象,都因由《天香》而意外地跃然目前,且因意外,转生惊诧。都说《天香》宛然《红楼》,但在我看来,则是三分神似,七分有异。这异,首先便是红楼梦主笔下均为身历目睹,而天香园主恐怕连我那些一鳞半爪的记忆都无有,却何以能如此细微地再现400年前的种种细节,乃至由此浮现的身历其境般的絪縕。因着古籍整理的训练,我粗粗留意了一下小说的资料来源,估计所涉旧籍不下三百之数。除作为一般修养的四部要籍外,尤可瞩目的是:由宋及明多种野史杂史,人怪科农各式笔记专著,文房针绣诸多专史谱录,府县山寺种种地乘方志,至于诗话词话,书史画史,花木虫鱼,清言清供,则触处可见;而于正史,常人不会留意的专志,如地理、河渠,选举、职官,乃至食货、五行,都有涉猎。譬如书中海瑞的仕历官称,我曾核以《明史》,均切合无讹。不知读者是否留意,《红楼》全书,绝无确切年份,连大观园的地属也不明南北,赚得后人无数的索隐笔墨;而《天香》之大关节均标实地实时;淞、嘉、苏、杭,嘉靖三十八年,万历二十八年,且唤起一应真人活动其间:张居正、归有光、海瑞、赵文华、徐光启、利玛窦……弄文者均知,虚易实难,一落实处,便须经得住索核推敲。于是我恍悟,安忆是逼着自己真正沉潜下去,再浮游上来,从而逆溯体悟,为自己编织了一张千丝万缕、五光十色的情境之网。这正应了诗学所谓身处境中,以心击境而了然掌中。
“天香”之名,取自王沂孙词作《天香》,王氏本源于有“七宝楼台”之称的吴文英一脉。七宝楼台拆下来不成片断,然而似乎不成片断的件件般般,经由诗心的“焊合”,便成为光彩炫目的珍奇。这无形的“焊料”,即西人所称的“肌质联系”,吾土所谓“意脉”或称“义脉”。源于心境泊然凑合而生的意兴,流衍于一诗所含物象之下,是谓意脉;意脉既使物象升华为意象,又使散在的意象因着意脉的肌质联系,生成“外文绮交,内义脉注”的诗歌(美文)文本,并从中散衍为“风律外彰,体德内蕴”的诗学境界。因此七宝楼台之喻,可谓中国古典诗学创作经验之象喻,而小说采“天香”为书名,庶几无愧。
不必眩目于小说令人目不暇接而近乎细碎的一幅幅生活场景——造园、莳花、弄糨、制墨……也不必纳闷于其中看似与绣品无关的城市生态、历史事件的或繁或简铺展——里巷河桥、水旱灾异、兵祸倭难……随着书中人的喜怒悲欢,以上两组笔墨都鲜活起来,构成了以天香园绣为核心,两重交叠的历史文化光晕。请尤其注意,直至第一部十一章,作者方让全书的核心物件“绣阁”正式登场,而至此,第一部中三位开创天香绣的不同背景的女性——翰墨世家、能书善画的徐氏小绸,盐商家庭而自幼蚕桑的计氏蚕娘,以及来自姑苏、织造贡品的机户女闵氏,在历经女人间以及女人与男人间种种感情纠葛后,终于集力于绣阁,而伴随她们的明代苏淞一线,雅与俗、艺与技,种种书香墨韵、花气琴音,也一总“聚精会神”于绣品之上,且更衍散为后三十一回环绕绣品的新一轮种种历史文化场景,更烘云托月般拥出天香园绣第二、第三代传人:来自南宋大都杭城,官宦世家而又有逸士之风的才女沈希昭,是她为天香绣注入了又一种文化元素,并开创了天香绣画;外家为沪上名园主人彭氏,却又下嫁中产,终使天香绣越户出墙的申蕙兰,由她开始,绣阁移幔,遍地莲花。围绕主线三代女传人的申府男丁们,其实为核心绣品与两重历史文化光晕的洇融,起着无形的作用。譬如那位贯串全书,才子而颇纨绔的申柯海,与他的父亲申明世,二代相继,不仅为天香园的由雅窥俗始作俑,更牵丝扳藤带出一班历史名流。如果将第一部中刚正不阿而近于迂的海瑞、执拗科名却更悯今悲古的老名士归有光,与二、三部中开中西交通风气的徐光启、灵性却又世浊的新名士香光居士对读,便可见出他们构成了天香绣跌宕运命的历史底色。对读应是品味《天香》的方便法门,沪上白鹤村的田园风光与后来苏州河的桅樯林立应对读,沪苏杭三城的格局风光应对读,甚至人物的命名也可对读:以“明世”与他谨重的兄长“儒世”对读,则知传统的儒门已到了不得不明达通变的时候了;以“柯海”与他最后遁入空门的胞弟“镇海”对读,仿佛可感这海潮大势,镇也镇不住也,恰如一“柯”浮“海”而通天河织女机石的故事,在预兆园绣诞生的同时,暗示了旧家族蜕变的迷茫。“小绸”、“蚕娘”,当然是为绣阁伏脉,而阿昉、阿暆,这两个名字有点僻,昉为新日始出之意,暆为日头西倾、斜光迤然之义,这两位申府后辈,在天香绣后半命运中起到了“名”副其实的作用,园主在二、三部中分别给了她们一个专章《亨菽》、《阿暆》,上应《绣阁》,这两章同样起着关键的作用。不能不一提的是书中着墨最多的花卉莲荷。起始,盛世气象时的“一夜莲花”、“香云海”写的是莲;全书结末,品评行书绣屏《昼锦堂记》的八个字是“字字是莲,莲花遍地”。莲盛莲落,而又化身千亿,这类颇有形上意味的暗喻以及随情节展开同样形上的论议,又都当与形下的生活描叙对看,其间有意无意地漏洩着园主的史感或称史识——当着王谢堂燕,飞落寻常之时,正是薪尽火传,绝处重生之际。这重生的形态,恰如阿暆生母村姑“落苏”的名字,这重生的伟力,又如小说对于上海发祥地广富林的描绘,是一种虽经尘埋,却依然“蛰伏”,“不防备间”便“随时随地”破土而出的“蛮横”生力。对于这蛮横的生力,含蓄的天香园主又作何感想呢?她未曾说破。然而由全书多藉声光影息而营造的空灵氛围,参以作星状散布的同样空灵的暗喻论议,我们能感到一种半是企盼,半是哀惋的基调——带着又一种不可言说的无常之叹、轮回之感。这些使小说形成了诗学所称“多重意”的境界。
至此,我们可以扪摸到《天香》之于《红楼》的又一层同中之异。虽然浓淡有异,而感伤于美丽的旧传统即将逝去的哀美基调是共通的。然而《红楼》执定于一个“衰”字,而《天香》则更渴欲把握住一种似蚕化蛹,又破壳重生的由“衰”而“兴”。也因此,在《天香》淡淡的哀美感中更自始至终跳脱着一息活泼泼的亮丽。与此相应,细腻地再现生活场景的网状结构,二者虽也相通,然而天香借镜西洋小说精髓处也在在可见。比如变宝、黛、钗三人之一线贯穿,为三代传人之三部曲;又比如扩展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系列的大段城市生态铺叙为两重历史文化光晕,以及由此而来的关键章节的设置:这些都可以见出天香园主企望在结构上融通中西而自创新局的努力。安忆曾说“结构的乐趣,还在于将复杂的过程简单化,这种单纯的性质就是文雅”(《雅致的结构》);又说“简单恐怕是最难做到的,平白的人情之常里,集合起可使事物变形的能量”(《翻译〈蛇〉》)。我想《天香》就是这一创作理念的成功践行,简洁中的雅致,或许还应加上一句:由此而来的“凡近中的疏朗”,是《天香》结构统系的主要特色。至此,当可回答某报人的一个疑问:在晚明时代,取露香园顾绣为创作素材,是否狭小了些。我看安忆已作了回答,在此一看似不大的题材中,她已“集合起可使事物变形的能量”。
与结构统系之简单中的雅致、凡近中的疏朗相应,天香的描述语言似乎总在追求一种细腻却又简洁的风格。简洁趋略,细腻易繁,统一两者,洵非易事,而《天香》做到了。这部分由于借镜了《红楼》的语言风格,且变后者之浅切文言为白话中融入文言韵致;然而更主要的,恐得力于安忆的诗学体悟。“山中一夜雨,树梢百重泉”;“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这类以白描式的语言写出人人可遇而难道的物境、情境、心境的作品,方是诗家的上乘境界。这需要作者具有双重的敏感:感受描述物件当下形态之气韵的敏感,选择最富表现力的言语以使心境密合无间的敏感。同是水景,请品味“香云海赏灯”、“水榭听歌”二节不同的光影色调;同是针绣,请玩赏闵女儿劈丝,申蕙兰劈发的不同心境情态。柯海与不同出身、不同地位的妻妾小绸、闵氏之新婚闺趣,自是不侔;而同为妾室,闵氏之与村姑小桃、落苏,更以各自的个性相映相衬。当天香园主以其偏爱的多层次、短句节来表现这种种异中同、同中异时,又每每依对象特点,变化着疏密,互节着短长,从而在历落音声中带动了种种色彩声光,凸现出一幅幅鲜活有致的生活场景——细腻而不繁缛,简洁而又灵动。对于叙述语言的简省,安忆有时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如云“有个稀客,是从扬州过来的,在那二十四桥、四百八十寺的眼睛里,上海再怎么着的胜景,也不过是些雕虫小技”。不必以“在那”之句为有语病,细味一下,唯其省去了“在那”后一般应有的“看过”二字,那扬客的眼睛方才传神。要之,简洁的语言正是使细腻的描述跳脱着清新风致的金针。这当是《天香》与优雅舒徐的《红楼》,语言风格上的同中之异。
《文心雕龙·神思》举“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有云:“悬解之宰,循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意谓兼具解义(意)观照(象)作用的作者之心性,可如大匠定墨运斤般,将心物之交感,转化为意辞之互摄,从而以意生象,以象达意而密合无间。正是慧心对于物、对于言的双重敏感,催生了《天香》诗化的、富于肌质联系的一幅幅气韵生动的生活与历史文化画面,而她的史感——颇为含蓄的意旨,也隐然跃动于其中了。
最后想对在读的研究生提个建议。近代以降,对于物与言的双重敏感,可称是优秀女作家的一种文化传统,吕碧城、林徽音、谢冰心、张爱玲,莫不如此,愿安忆们能后来居上。如果能对这一系列作一综合研究,应当是学位论文的好选题,有谁愿意承担呢?
作者:赵昌平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