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英文第二版的封面上,是这样一句话:“如果关于中东的书你只打算读一本,那就一定是这本了。”
这话如果放在哪本中文书的腰封上,想必许多人一定不屑理睬。然而,读罢这五百多页的“大砖头”我才惊觉,对于这本有格局、接地气的作品,几乎没有比这句话更贴切的注脚了。
能接上地气,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弗里德曼优秀的记者素养。独到细致的记录视角配合流畅的文笔,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娓娓道来,两地的日常轻轻松松便跃然纸上。
但如果仅是接地气,那这本书就顶多是本还不错的纸媒报道合辑,而非堪称当代中东版“半部论语”的1989年美国国家图书奖获奖作品。“贝鲁特”部分的前两章像是综述,尤其是与霍布斯“自然状态”所作的一番对比,让读者很快便领略到该地区的政治与日常生态。其后章节大致按时间顺序展开,却又恰到好处地环环相扣,紧凑地呈现出错综复杂的江湖险恶。“耶路撒冷”部分的章节数虽少,编年架构也不及前半部清晰,但每章的主题仍很明确,并且前后连贯:以色列人的受害者心理及其政治后果、四种不同类型的身份认同、巴以双方的相依相杀、(第一次)巴勒斯坦“大起义”(intifada)的最终爆发、以色列犹太人与美国犹太人的相互想象……十年的庞杂被有条不紊地归类、梳理,继而浓缩成五百多页的精华。如果关于中东的书真的只读了这一本,已然能对黎巴嫩与以色列这两个国家产生全面的大概印象。如果在本书基础上再去读其他中东专著,那么它更将成为一块扎实丰富的基石和一张清晰好用的导航图。
本书唯一的“缺点”,现在看来,大概就是它太“老”了。即便是1995年的英文第二版,距今也已二十多年。这个时间跨度不免让人担忧书中内容还能成立多少。二十年间,拉宾和阿拉法特见了面、握了手,然后双双离开、被遗忘;萨达姆死了,伊拉克却仍未太平;小阿萨德坐稳了父亲留下的“王位”,直至突尼斯刮来狂风;还有“九一一”和“伊斯兰国”……中东风起云涌地变化了这么多。可这表面的翻天覆地背后,政治与宗教、利益与人性、愤怒与漠然的纠结缠斗……是幸运但更是不幸,弗里德曼的观察和讨论仍未过时。
阅读时不止一次想起陪伴了整个青少年时期的《哈利·波特》系列。不像奥兹或萨义德的一本正经,本书开篇的欢乐搞笑简直神似《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即便有危险,感受到更多的也是紧张刺激,而非恐惧与无力。热血青年弗里德曼在黎巴嫩“不疯魔不成活”的日子里苦中作乐,更是将段子手风采展露无遗——比如巴解组织的“老油条”作风被他称为“阿拉伯IBM”,立马活灵活现:阿拉法特今天来不来(接受采访)?也许吧(Inshallah);如果今天不来,啥时来?明天(Bukra);如果明天也没来呢?嗯,那随它去吧(Maalesh)。Inshallah,Bukra,Maalesh——阿拉伯世界里的IBM!
可是,笑着笑着,还未回过神来,其行文就如一颗飞速坠入深渊的魁地奇实心球,变得越来越黑暗、越来越沉重——毕竟,《从贝鲁特到耶路撒冷》所描绘的,是中东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黑暗了许久的《哈利·波特》系列最终可以等来光明的结局,但在中东,尤其是巴以,微渺的人性之光抗衡现实的漫漫长夜,像极了西西弗式的神话。当阿拉法特与拉宾的历史性握手被历史逐渐抛至脑后,“路在何方”至今仍只有深深的迷茫。Maalesh!两边都早已被各自堆积如山的苦难而“锤炼”成段位极高的忍者,任谁都无力判断,这样的现状究竟是幸运还是悲哀。
对此,派驻中东长达十年的弗里德曼也没能给出解药。他的确在书的最后两章提供了些中肯的建议。至于这些建议是否被采纳而取得了成效,看看目前的现实就晓得了——所谓知易行难,中东也绝不例外。
贝鲁特和耶路撒冷之后,弗里德曼报道过白宫政治,再靠全球化这个题目风靡全球,如今则主要为《纽约时报》写写专栏。专栏仍会不时关注中东议题,言辞间也依旧风趣犀利、观点鲜明。只是这份闲云野鹤背后,一种叫做“初心”的情怀,而今安在?
此刻写下这些文字的我,差不多就是弗里德曼被派驻中东时的年纪。尽管对这一年纪后的心路历程尚不能完全理解,也明白“初心”消逝往往是不由人的无可奈何,但满满的不甘心仍不肯轻易平复。我分明记得《前言》中,弗里德曼如是回忆十五岁那年与以色列的初遇,字里行间爱意尽显:
“从第一天起,当我步行穿过耶路撒冷围墙环绕的老城,呼吸其间香料的芬芳,在迷宫般的巷陌熙熙攘攘、形形色色的人流间迷失自己,我就有了家一般的感觉”;“我也许是第一次出国,但……我确切地知道比起明尼苏达,中东才更让我着迷。”
难道说“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光环有多鲜亮,光环破碎后的“此情可待成追忆”,便有多惘然?
感慨之余,倒又想起了封面上的那句话,并且不能认同更多——我近期确实不打算再读任何一本和中东有关的书了。连一个读者在读完书后都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一股精神上的虚脱,那究竟得要多强大的精神力量,才能支撑着作者写下这贯穿十年、宏大完整却又不失细腻的记录与思考?
作者:严奕飞
编辑:范菁
责任编辑:舒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