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建筑大师隈研吾的改造下,拥有百年历史的老厂房华丽转身——上海船厂造机车间成为“船厂1862”中的一个800座的中小型艺术空间“1862时尚艺术中心”。 (摄/ 叶辰亮)
我爸无意中说起,在他考入师范之前,有过一段在船厂当青工的经历,这触动了我妈的浪漫神经。我妈想起小学时集体参观江南造船厂的情景:小朋友们排着队,仰头看高大的船坞,江风阵阵,黄浦江船鸣。我妈托腮问,你们造什么船,万吨轮吗?我爸只好讪讪地回答,水泥船啦。
小镇去上海有三条路。一是铁路,镇北的夏驾桥有一个小站,沪宁线上几班慢车在此停靠。一条乡间小路通向夏驾桥,刮风一阵土,下雨一身泥,到后来,铁路提速,停靠夏驾桥站的车次减少,不大有人去那里赶火车了。二是公路,在汽车站等候县城发往安亭的班车,到安亭换乘“北安线”或者“陆安线”,下车再坐40路。一路折腾到静安寺的外婆家,四五个小时过去了。如果不坐班车,就要搭乘各种各样的便车,记忆里,我坐过救护车,运水泥的卡车,以及冒着黑烟的拖拉机。三是水路,江南水路通畅,坐船是传统的出行方式。从吴淞江到苏州河,机动船要开一天,手划船要一天一夜。我妈曾抱着襁褓中的我,搭红喜叔的运沙船去过一趟,事后我妈说风吹得脑袋疼。“包产到户”前,小镇周边的村庄普遍种双季稻,冬天还要种一茬小麦或者油菜。一年收获三回,肥料就不够用,农民摇着简易的水泥船,去上海郊区的粪站拉粪,一船能拉五吨。那是庄稼人的宝贝。我爸初中毕业后插队当农民,也曾领受过几次“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两个壮劳动力轮流摇船,来回两天,算双工分。在我的想象中,薄暮时分,河面倒映着晚霞,小船欸乃而行,船桨荡开涟漪,两岸风景后退。要不是大粪味道太难闻,倒也谈得上诗情画意。后来老师教我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我总会想到我爸划粪船的场景。
我小时候喜欢扒着桥栏,看往来的船只。最好看的是拖船,为首一艘马达突突,后边跟着长长的一串,像蜈蚣一样,像火车一样。夏天,和小伙伴们捏着鼻子从桥顶往下跳,溅起高高的水花。船老大高声骂,小猢狲,不要命了。
除了水泥船,农民家里还有一人宽的小木船,船身和船桨刷了桐油,靠人力划。镇上有碾米厂、缫丝厂和榨油作坊。一大清早,小船摇曳,划开水道,送蚕茧来,送稻谷来,送菜籽来。那样的日子,老街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下午,男人醉倒在大大小小的酒馆里,女人买了布和鞋,买了糖果和油盐酱醋,买了自动铅笔和彩色橡皮,独自划船回去,把老街的一部分带回村里。
我妈在上海住院的那一年,我被寄养在爷爷奶奶家。放学后,我久久地坐在江边,看船。江风阵阵,空气里有鱼和河蚌的腥味。黄昏时,女人蹲在船头,用捡来的树枝生火,升起明亮的蓝色的烟,和小镇人家的炊烟似乎不同。不一会,飘来红烧鲫鱼和咸肉菜饭的香味。两三岁大的船家小孩,捧着铁皮小碗,专心地吃饭,一对光脚在船沿晃荡。我饿了,可是我不想走。这些随处停泊的船,这些生活在船上的人们,满足了一个南方孩子对游牧生活的想象。在河道纵横的江南,他们才是最自由的。
奶奶喊我回家吃饭了。我不吭声。让我的名字在风里多飘一会,像炊烟。
在那个寂寞的暑假,我和一个船上的男孩交上了朋友。男孩比我大一岁,假期跟爸妈出来跑船,每隔三四天来一次小镇。我带他打街机,钓龙虾,吃老街的油墩子和糖枣,他带我到船上玩,送我新鲜的河蚌和油炸的小鱼。他爹娘是典型的苏北船民,高大黧黑,五个脚趾分开,吸盘一样紧扣甲板。我妈还在住院,我有点羡慕他,不知谁更像在漂泊。
那个泥鳅一般黝黑的男孩,用平静的语气告诉我,他老爹刚做了决定,不打算再让他读下去了。老爹说,少供一个人念书,多一个人干活,这才是最重要的。对跑船的来说,会写自己的名字,会做带小数点的加减法,看得懂水路图,已经足够。其他的,要从风里浪里学到。
他娘在船上喊,家来。他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回去。他走了之后,黄昏变得空荡。
我见过船民睡觉的船舱,在甲板底下,略低于水面。我无数次想象躺在里面的感觉,会不会像睡在水里。很多个夜晚,我都想推开门跑出去,跑到河边,随意跳上一条船,听一夜的水声。第二天早晨,发现自己醒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后来我知道,梦也是一条船,一夜间行过千山万水,又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二十年后的一个清晨。
作者:路明
编辑:王秋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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