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开发
今年北京酷暑,天气燠热。暑假开始了,忙完几件必须忙完的事情,一口气看了四本关于登山的激动人心的书。有的书已高踞书架多年,书顶上落上了一层细灰。读着这些关于高山的书,仿佛丝丝凉气拂面。
登山运动始终与危险相伴———风雪、滑坠、雪崩、雷电、饥渴、冰缝、落石、迷途、疲劳、疾病等等,遇到哪一个都可能是致命的。那么,到底是什么深深地吸引着山友们,使他们不惮艰险,走进高山呢? 作为一名山友,我很想知道著名的登山家们是怎样看待这个问题的。
日本登山家植村直己在自传 《远山在呼唤》 中记述了一段对话:他背着脏兮兮的登山包出现在前往非洲的船上,一群人围上来。“你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去非洲登山。”“什么山?”“乞力马扎罗山,肯尼亚山。”“没听说过这些山,你为什么登山? 那里有什么?”“没什么,就是喜欢。”“你为什么喜欢山?”植村大学时代开始登山时,他乡下的父母就问:“为什么要背着那么沉的东西去爬山?”
李致新上大学时申请加入学校登山队,负责的纪老师问:“为什么要登山?”回答:“第一,我喜欢登山……”为什么喜欢? 这是他从没想过的问题。《梦上巅峰———中国登山家李致新、王勇峰攀登纪实》 一书写道:“纪老师的问题他居然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也没有回答出来,越是到后来,问他这个问题的人越多,而他,也在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要登山? ……李致新说,这是用一生的时间也无法回答的一个问题。”
英国乔治·马洛里是有史以来最著名的登山家之一,1924年他第三次从西藏攀登珠峰,结果与年轻队友安德鲁·欧文一起消失在海拔8100米以上的皑皑白雪中。马洛里是在攀登的过程中遇难,还是登顶后在返回的路上遇难?这堪称是世界登山史上最大的谜团。1999年,一支由多国人员组成的马洛里及欧文搜寻探险队在北坡8230米处发现了马洛里的遗体,然而谜团依旧无解。在第二次从珠峰归来的1923年,马洛里回答一个问他为什么要回到珠峰的纽约记者:“因为他在那儿。”“因为山在那儿”听起来颇有机锋,后来成为了一句广为人知的名言。《珠峰幽魂———解开马洛里与欧文珠峰失踪之谜》 的作者说:“这并不像出自马洛里之口,倒更像是那些活泼的纽约记者自嘲的话。马洛里太过浪漫也太过书生气,恐怕说不出这样简短、干脆的结论。”我倒觉得是可能的,明星式的马洛里可能超过一百次被问到这一问题,他不耐烦地应付了那么一句。随着马洛里成为一个神话式的人物,这句话才成为名言。
尽管登山家们说不清———或者不愿意说清自己的动机,然而从认知的角度来看,他们对高山的激情不是不可解的。从登山者的时代和个人背景、言行等方面,还是可以理出一些线索来的。就说马洛里吧,除了“因为他在那儿”,一家报纸还刊登了他的一段更贴近内心的话:
如果有人问我攀登、或者是试图攀登世界最高峰到底有什么用,那我就一定得说“什么用都没有”。我们甚至不是为了科学研究,而单单是为了享受成就的喜悦,还有那不可能抗拒的愿望,想要看到那些未知的世界。随着南、北两极被相继征服,宏伟的喜马拉雅山脉就成了探险家们至高无上的乐园。
在19世纪末,南北两极相继踏上了人类的足迹,而这两大荣誉均与大不列颠无涉。西藏成为了地球上最重大的未知领域。《珠峰幽魂》 这样说准备第三次攀登“地球第三极”马洛里:“他早已下定决心,以接近病态的狂热要征服这座山峰。为他的祖国,也为了他自己。”登顶珠峰成了一场战争,一场一个人的战争。《心事如山———恋山史》的作者罗伯特·麦克法伦说到1921年初次情定珠峰的马洛里:“当时三十五岁的马洛里,如果登顶珠峰并且成功地归来,他的成就带来的威望,无疑会让他在有生之年衣食无忧。”这里解释了他攀登珠峰的功利目的,然而仅是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
功利动机是容易说清楚的,而“那不可能抗拒的愿望”,与危险相嬉戏的隐秘的激情,是难以言明的。而后者却是一个登山家之所以成为登山家的东西。植村直己自称:“我登山并非出于信仰,只是为心中的跃动而攀登。”他追求“独自攀登、独自享受”山峰的过程,所以总是喜欢一个人投入大山的怀抱。他在登山史上率先实现登顶五大洲最高峰的梦想后,最后的梦想为独自驾驶狗拉雪橇穿越南极大陆。他说:“我不是地理学家,也不是物理学家,没有进入南极进行科学调查的知识。但我希望能突破极限,发现自我。”
与《远山在呼唤》 《梦上巅峰》《珠峰幽魂》 这几本纪实文学作品不同,《心事如山》 则是登山主题的学术小品集。麦克法伦是英国的一个知识广博的学者和作家,又是一个资深的山友。他把西方登山史、登山家传奇以及个人的登山经历穿插在一起,考察了人们对高山的观念的变革,深入地揭示了荒野高山是如何进入西方想象世界的。据他的考察,三个世纪前,高山是一种人们设法逃避的景观,冒险攀登会被视为精神错乱。然而,“十八世纪下半叶,人们第一次出于精神,而不是生活需要,开始向高山行进,与此同时,也开始发展出对高山景观的壮丽感受。”其中,十七世纪末到十九世纪的地质学革命深刻地影响了人们想象高山的方式,引导了人们对高山的认知,提供出一个去高山旅行的理由和借口———科学性的调查研究。十八世纪中期,人们开始倡导一种新的知识学说———“高尚说”,它颂扬混沌、强度、灾难、庞大和不规则,给对荒野景观的洞察力和当代对于恐惧的态度都带来了革命。
麦克法伦正是在这样的知识学说变革的大背景下,解释了峰顶为何能强有力地吸引众多的向往。他指出:“探索空间———到更高的地方去———是人类思想中天生的冲动……有关高度的褒义词深深植入我们的语言,因而也存在于我们的思考方式中。”
他说:“近年来,高山顶点已经成为努力和回报的世俗象征。‘达到顶峰’就是到达努力的极限。站在‘世界最高点’感觉无与伦比。毫无疑问,从历史上来说,来自于到达山顶的成就感一直是对高度渴望的关键要素。这并不令人惊讶———有什么比攀登一座高山的成功更简单的寓言呢? 峰顶提供了一个看得见的目标,山坡把挑战一路带领到顶点。”
当然不仅如此。现今人们对荒野高山的热爱源于都市化的生活和情感,都市人生从反向塑造了山友们的“山恋”。现代都市拥挤、嘈杂、空气污染严重,规则与潜规则森严,人与人关系复杂,日常生活琐碎、平庸。而高山则提供了一个与都市空间迥乎不同的场景。身处烟霞丘壑,可以疏远现实的羁绊,这是中国古人早已明白的道理。在那里,可以呼吸清新的空气,欣赏新奇而又变幻多端的风景,丰富人生体验。麦克法伦说:“身处高山重新激起我们对有形世界的好奇”。攀登高山带有几分冒险,然而冒险成为对日常生活平庸的抵御。装备的精良使得冒险越来越有惊无险,好比与危险的情人幽会,既能得偿所愿,又能全身而退———至少登山者相信是这样的。在挑战高山的过程中,可以发现自我,肯定自我,超越自我。虽然不免自虐,却是自主、心甘情愿的选择,苦中有甜,甚至有一种自虐的快感。这表现出一种浪漫主义式的个人情怀。登山成了追求自由的象征。
现代登山运动起源于阿尔卑斯山区。关于起源,有一个浪漫的传说:很久以来,阿尔卑斯山区流传着一种风俗。年轻男子向姑娘求爱时,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要历经艰险到达雪线附近,采撷一种被称为“高山玫瑰”的野花,献给自己的心上人。其实,所谓“高山玫瑰”只是一种灰白色的野花而已,在传说中它才变得美艳。显然,“高山玫瑰”是一种象征,人们把忍耐、坚持和美好的品质赋予了它。登山者对高山的热爱也是如此。山只是在那儿,其本身毫无情愫可言,然而在某种时代风尚的引导下,山友们把自身的情感和愿望投射在它身上。
2017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