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
周游世界,无非就是看两种风景,一种是自然风景,另一种是人文风景。显然,欣赏两种风景是要用不同的心境去体味揣摩的。
此番加拿大之行,我们在位于加拿大安大略省这一边,才真正看清楚了尼亚加拉大瀑布雄奇壮观的真容,记得十几年前在美国纽约州的交界处观赏到的只是瀑布侧面,听说主瀑布最佳观赏点在对岸,果然。到此一观,也算是了却了人生看自然风景的一桩心愿。
看着尼亚加拉河水奔腾不息地冲下悬崖,制造出“世界上最狂野的漩涡急流景观,经过左岸加拿大的昆斯顿、右岸美国的利维斯顿,冲过魔鬼洞急流,沿着最后的利维斯顿支流峡谷由西向东进入安大略湖。”你领略到的不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那种山水自然浪漫的写意,而是人生的渺小和自然的伟大,获得的是一种人生的哲思。
看自然风景能够让你在没有任何人文故事的情境中凭直觉感受造物主的伟大,无须文化的浸淫,在神工鬼斧的自然之境中忘却尘世间的一切,这也算是一种至高境界吧。想当年我们坐着小飞机在拉斯维加斯大峡谷上空,清晰地看到了它让世界震惊的航拍身影,当我们登临大峡谷之巅时,才领悟到它为什么会是一个举世闻名的自然奇观,因为“在它的峡壁上刻着地球发展之历史———大约有三分之一地壳变动的历史被深深地纪录在石壁上,谷底的岩石大约经历了二十亿年的岁月变迁,是地球年龄的一半。”
自然风景让你得到的启迪是:风景会说话吗? 你看风景,风景会看你吗?
风景的自然属性也是有着两种形态的:其一是客观的、不加任何人工修饰的、原生态的自然风貌,这就是如今活在后现代文明生活环境中被“机械化”了的人,为了摆脱文化的困扰而寻觅追求的那种情景和情境。其二是人类为了攫取、褫夺、利用大自然而对其进行的改造、破坏或美化过的风景。当一个旅游者的目光已然分不清这两种形态之间美丑的根本区别时,也就是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已然失去了歉疚感,麻木甚至理所当然地在欣赏快感中获得大自然给予的“馈赠”。大自然风景之痛,人类能够倾听得到吗? 即使能够听到她的哭泣,会触摸到她的痛感吗? 你会如“近代环保之父”奥尔多·利奥波德所说的“像山那样思考”吗?
看人文风景就不一样了,你得需要充分的知识储备,否则便是盲看躯壳而已。
在国内是看山看水看庙堂,在国外也同样是看山看水看教堂。除了皇宫,教堂也是欧美人文风景的重要写照。可惜的是,那世界五大教堂我只去过一个,但作为无神论者,我看教堂就是去欣赏它的建筑美学,而非它的宗教声望。像那个耗时600年建成的高度仅次于乌尔姆大教堂,雄踞世界第三的科隆大教堂,它的雄伟壮观让我驻足良久而难以置信这人类建筑史上的奇迹,它真是欧洲哥特式教堂建筑中最完美的典范。
而位于巴黎蒙马特高地的既像罗马式,又像拜占庭式的法国圣心大教堂,教堂内的许多浮雕、壁画和镶嵌画让人流连。更重要的是那里有一座法国的民族女英雄贞德的塑像。而去了并不雄伟壮丽的巴黎圣母院,却会让你大失所望,要不是维克多·雨果所著同名小说,异国他乡的旅人会有几个前往并流连忘返呢。这就是人文内涵的魔力所在,因为人是有文化记忆的动物,越是有文化知识储备的旅人,就越会在人文风景中获得比他人更多的愉悦与美感。
游历过世界各地许多皇宫和城堡,它们仿佛都是作家笔下的一碟小菜。且不论诸如圣彼得堡夏宫、莫斯科的克里姆林宫,法国的凡尔赛宫和卢浮宫这些著名的奢华皇宫了,就是德国诸多的古城堡就让你目不暇接。这里面演绎了的许许多多人物的历史故事,足以让文学家们书写万代。即便是去看东欧的人文风景,你也会被历史的遗迹所震撼。那年我们去捷克看欧洲最古老最长的查理大桥,桥上有30尊圣者雕像,都是出自捷克17~18世纪巴洛克艺术大师的杰作,被欧洲人称为“欧洲的露天巴洛克塑像美术馆”,传说只要用心触摸石雕像,便会带给你一生的幸福,桥上的一尊尊铜像的某些部位已被游人摸得铮亮。其中桥右侧的第八尊圣约翰雕像,是查理桥的守护者,围栏中间刻着一个金色十字架位置,就是当年圣约翰从桥上被扔下的地点。倘若你不知道这些故事,你的眼中只是一座普通的桥梁。
欣赏异国风景和风情,之所以与在国内旅游心情大不相同,细想起来,其根本原因就是景大于人,还是人大于景的区别。这次去加拿大才真正体味到了什么是地大物博,风景如画。其实加拿大并没有什么很著名的风景,但却处处皆风景,你随处都可以看见可以入画的镜头,到处都是辽阔的草地和茂密的森林,家家前后都是十几亩或几十亩的花园草场,那里没有游人如织的景象,更无如蚁的拥挤,甚至路上人迹罕至,仿佛能够听到清新空气流动时发出的天籁之声,俄而听见一声雁鹅的鸣叫,才会让你从梦境中醒来。我在思索的问题是:如果让你像梭罗那样久住在这样离群索居的环境中,每一天都在这种田园牧歌式的浪漫诗意中生活,你会幸福吗? 我们一面忿忿上苍分配资源的不公(中国十四亿人口享用的是960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尚且还有近一半是沙漠戈壁;而加拿大三千多万人享用的却是99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还占有世界上近百分之四十的水资源),一面又用游历者的眼光看待异国风光,不可不说这是一种风景之痛,我们最终毕竟还是要回归到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去,享受那蜗居的“幸福时光”。这种文化悖论时时在困扰着我们。
答案也许就在那一天我们游历加拿大那个名为ELORA(伊洛拉) 的廊桥小镇里:一边是陈旧的廊桥与星布的别墅,一边是河流与广袤的草地 (之所以不是草原,因为草地都是人工栽种的花园草皮),但这却不是自然风景与人文风景分割的天际线,它将人文风景和自然风景高度和谐地统一在你的视知觉当中,这恐怕才是人类向往的“诗意的栖息地”吧。其实当W·J·T米切尔在 《风景与权力》“把‘风景’从名词变为动词”时,人与自然的关系就富有了另一层意思了:“自然的景物,比如树木、石头、水、动物,以及栖居地,都可以被看成是宗教、心理,或者政治比喻中的符号;典型的结构和形态 (拔高或封闭的景色、一天之中不同的时段、观者的定位、人物形象的类型) 都可以同各种类属和叙述类型联系起来,比如牧歌 (thepastoral)、田园 (thegeorgic)、异域 (theexotic)、崇高 (thesublime),以及如画 (thepicturesque)。”也就是说,任何自然的风景背后,都离不开那个“观者”的“内在的眼睛”的解读,这就是为什么人类总喜欢将寺庙与教堂放在紧邻风景区的缘故吧? 在这里,米切尔强调的是一切的“如画”的风景,在每一个人的眼睛里所折射出来的自然风景都是自身意识的显现。
无疑,风景本是与人类的美学感知相对应的不变的自然画面,往往是带着原始浪漫色彩的图景,于是,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融为一体的诗情画意,就成了文学艺术追逐的浪漫对象。
席勒说过:“当人仅仅是感受自然时,他是自然的奴隶。”当然,我知道席勒这里所说的“自然”主要是在哲学层面上特指人的动物性,但是我宁愿将它借用在物理的“自然”论述层面,用反拈连的修辞手法补充一句:“当人仅仅是感受文化时,他是文化的奴隶。”这就是一个旅人的哲学悖论。
毋庸置疑,所谓风景,无非就是自然风景和人文风景的总和在你眼中的景象。在浩浩荡荡的旅游大军中,人们在走马观花的过程中看到的是什么呢? 自然风光的愉悦和人文建筑的雄伟,被人们的眼球摄入了大脑的记忆底片之中,使其获得了视觉审美的餍足。但是,我以为这只是浅表层次的审美活动,只有当你透过风景去体味历史和人生况味时,得到了一种哲思的顿悟与升华,这才是一个旅人进入更高层次审美境界的终极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