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融
《笔会》7月21日刊刘连群先生的《薛湘灵是谁家女》一文,认为程派名剧《锁麟囊》的主角薛湘灵不是出身“另有自家传统的礼仪、风范和教养”,“经受过一定的家风和文化熏陶”的“大家闺秀”,而是“尚未形成良好闺教和严谨家风的暴富之家的女儿”。
刘先生的依据有二。
其一,是2015年初李世济先生在一次关于 《锁麟囊》 研讨会上的抱病发言:“薛湘灵是暴发户的女儿……”李先生是程砚秋先生的干女儿,并长期追随程先生的前后,她的见解应该是有相当权威性的。但是,我们看李先生在此前谈 《锁麟囊》 的一些文章,无不称薛是“大家闺秀”,为什么晚年突然把她定位为“暴发户的女儿”呢? 我的理解是,李先生可能是借题发挥,以针砭暴发户在今天不再只是个别的现象,而是蔚然成了一个社会现象的时弊。所以,我们似不能把一时戏谑之言,当真地认作是对薛湘灵身份的正式定位。
其二,“选妆”一折中对绣鞋样式要求闻声不见人的念白,刘文认为暴露了薛的“胡乱”、“根本没有自己的审美眼光”;“春秋亭”一折中不赠金银而赠麟囊,更表现出薛的缺少教养而“不晓轻重”。绣鞋的样式,我的认识无非是极错金镂彩以彰显薛的富贵娇嗔,乃至刁蛮任性,并反衬后来入佣赵府时的“把七情俱已昧尽”。至于刘文质疑的“穿在脚上会是什么样子”,最多也只能证明薛不谙女红而已,用来证明她出身于缺少“家风和文化熏陶”的“暴发户”,似乎并不具说服力。如此的话,同剧中后来薛细数囊中珍宝竟有“红珊瑚”一支,岂不荒谬? 而 《荒山泪》 中张慧珠“谯楼上二更鼓声声送听”的一段“西皮”,我们岂不可据之以隽雅幽婉判定她出身于书香门第而下嫁荒山猎户了? 至于“春秋亭”中不赠金银而赠麟囊,在“三让椅”中事实上早有呼应:虽然“那时节奴妆奁不下百万,怎奈我在轿中赤手空拳”。附带需要指出的是,在刘文中被用来定位薛湘灵不是“大家闺秀”而是“暴发户女儿”的最有力证据即对绣鞋样式要求的“胡乱”而“没有审美眼光”,在李世济先生的 《“锁麟囊”久演不衰的秘诀》 长文中,分段引述分析后得出的结论,恰恰是“充分表现出一位大家闺秀出嫁时的派头和用心”。
其实,薛湘灵的身份定位,在翁偶虹、程砚秋编剧创演之初便已十分明确。戏出清焦循 《剧说》 里转载的《只麈谭》 的“赠囊”故事,文字极短,经翁、程两位先生的演绎才有了《锁麟囊》 具体的人物姓名和完整的故事情节。据翁先生的 《知音八曲寄秋声》:此剧的基本构思,是“把富家写为书香门第的阔小姐,把贫家写为书香门第但已破落贫寒的穷姑娘。她们的基本性格,当然有富而骄娇,贫而卑悲的不同。但是在故事因素的提供下,贫富双方都是具有善良心地的人物。富者出于朴素天真的心理……慷慨赠囊,不留姓名,不想受报;贫者也出于朴素诚挚的心理……耿耿思想,铭刻在心,体现了人与人之间真与善的美德”。明乎此,从薛湘灵出场的第一段唱腔“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到收场的末段唱腔“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清词丽句、锦心绣口中,如贯意珠,以高华清丽的“审美眼光”,体现了她“另有自家传统的礼仪、风范和教养”,“经受过一定的家风和文化熏陶”的“大家闺秀”的身份定位便再也清楚不过。
当然,“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览者所得,未必是秉笔人之本意也”。翁偶虹、程砚秋把薛湘灵定位为“书香门第的阔小姐”,李世济在晚年把薛湘灵诠释为“暴发户的女儿”,只要鸡蛋美味可口,又何必纠结它是哪一只母鸡所下的呢? 回想起上世纪50年代,基于“阶级分析”的方法,把薛湘灵的出身定位于“地主剥削阶级”,赵守贞则定位于“贫苦人民”,而赠囊的行为也被斥为风马牛的“阶级调和论”,遂使这出脍炙人口的经典名剧,遭到长期的封杀禁演。则“书香”、“暴富”的接受分歧,毕竟无伤大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