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我开始读日本小说时间较晚,大约已在“文革”结束后,最早接触的小林多喜二、德永直等,相当粗糙,直到八十年代读到川端康成和夏目漱石,才真正体会到日本小说的特别之处。这有两方面,一是审美体验,一是人生况味。日本人的审美体验,涉及所有感官,无拘任何对象,所以才有谷崎润一郎的 《恶魔》 《春琴抄》《钥匙》 和 《疯癫老人日记》,川端的《千只鹤》 《睡美人》 和 《一只胳膊》这类作品出现。日本人的人生况味,与前面提到人生体验和情感体验不尽相同,多半是先验的,与生俱来的,只是一种滋味,微细隐约,需要慢慢体会出来,体会之后,仍然是把这个人生接受下来,所以才有夏目的 《明暗》、岛崎藤村的 《家》、谷崎的 《细雪》、太宰治的 《斜阳》 《维荣的妻子》 《丧失为人资格》 这类作品出现。对这两方面如果视而不见,或有所抵触,那么日本小说简直没有意思。而在这里,审美体验与人生况味又是打成一片的。“隐忍”和“悲哀”乃是美学意义上的,是审美的最高境界。在日本,无论美,还是人生,并不涉及哲学或思想层面,都是具体的,形而下的,存在于自然与人的某种状态和某种形式之中。所有这些,都已经在一千年前紫式部的 《源氏物语》 中昭示过了。日本小说几乎不具备通常的所谓情节,也没有一般小说那样的框架,《源氏物语》 即是如此,然而并不是说构思不具匠心,只是用力的方向不同罢了。譬如书中第四十一回题曰“云隐”,有目无文,暗示主人公源氏之死,而在下回起首说:“光源氏逝世之后……”便是形式上的很大创造。而全世界此前并无长篇小说,第一部便如此写法,大概小说这一形式,本身已经意味着不能因循守旧。而且这里不光是技巧问题,还有情感因素,即作者出于对源氏之爱,实在不忍心记述他的死亡。这就是前述日本的审美体验与人生况味的特殊之处了。
我读日本小说,所看重的便是这些与欧美小说迥然不同的地方。所以从 《源氏物语》 以降,凡是具有日本特色者都很留意。仅以二十世纪而论,夏目漱石、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太宰治和三岛由纪夫 (以生年为序) 堪称超一流作家。此外我还很喜欢德田秋声、堀辰雄、井伏鳟二、椎名麟三、井上靖等。夏目的作品的好处在于“味道”,尤其是看似琐事的味道 (这其实也是整个日本文学的特色之一),这要细细体会,粗看则无所得。他的作品我都喜欢,特别是 《我是猫》 和 《心》。德田的 《缩影》,井伏的 《今日停诊》,椎名的 《深夜的酒宴》,都是人生况味特别深厚的作品,而井伏写的正是周作人理想中的那种“不大像小说的随笔风的小说”。我读芥川的 《罗生门》 《竹林中》 《地狱图》 《玄鹤山房》 《水虎》 等,觉得既阴郁,又激烈,是日本文学的正宗,也是日本文学的异端。如果说谷崎、川端是在对现实的叙述中昭示了传统,芥川就是在对传统的描绘中呈现了现实。堀的《起风了》 《菜穗子》,哀婉柔美,细腻曲折,要推举日本文学里的“婉约派”,极致大概就要数他和川端了。井上的 《天平之甍》 清正,《敦煌》浑厚,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关于中国历史的特殊的兴趣点,他喜欢的是被命运挟裹,然而却因此展现生命异彩的人物,他们多是中国文化真正的传承者。
谷崎、川端则在审美体验上多所贡献,两位走的都是危险的路,因为毕生追求表现的美可能并不被别人认同,甚至这种追求都有被否定的可能。如果把美与人生联系在一起看,这可能显得有些单薄;但谷崎与川端是刻意在人生意味之外去独立地体现美,“唯美”自当如此理解。川端康成的作品,除 《雪国》 及上面提到的几部外,我还很喜欢 《名人》,通篇笔意苍凉,充满敬意,以本因坊秀哉为原型的名人就像战死沙场的老英雄一样。
讲到太宰每每联系到他的自杀,他是全身心地寻死,而不是全身心地写作,所以我们不太好批评他自私,因为他这一辈子首先是不顾自己,顺便才不顾别人。太宰厌世,又重生;他有两面:向死而生,向生而死。其实他写人的感情,比日本任何一位作家都更深,或者说,他对生的理解最深。太宰笔下经常出现“对不起”这句话,一是对整个世界说,一是对他自己说,他是自省式的作家,深刻地揭示了一个人与他自己之间的关系。我喜欢读太宰的作品的原因之一是时时联想到自己,其实我们都是悬在半空中的,而太宰是深渊,往下一看永远有他,也许反倒觉得踏实了。太宰是给我们这个世界兜底的人。
在我看来,三岛是整个日本文学集大成的人物,但他比日本文学传统的范围还要大些,日本文学本来近情而远理,而三岛的作品情理兼重,重理是他与谷崎、川端乃至整个日本文学传统有些差异之处。三岛的 《金阁寺》,实际上在审美体验之前,已有着完整的观念存在,芥川某些作品虽然也有这种倾向,但毕竟还不这么明晰。三岛是日本当代的古典作家,笔下有股贵族气,这也是与众多同辈和前辈作家不同之处。在我看来,他的 《丰饶之海》 是日本最大———不是篇幅上,而是意思上、局面上———的一部小说。不是以轮回将四部分开的小说联系在一起,而是四部曲写的就是轮回。所以一定要按顺序读,亦即将每一部置于四部之中读。四部曲之一《春雪》 极尽阴柔之美,始于 《源氏物语》 《枕草子》 的日本关于美的文学完结于此,是为登峰造极之作。川端的 《雪国》 等则是这一进程中的重要环节。以 《春雪》 比 《雪国》,前者的审美感受要复杂些,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也复杂些。川端的好处在其简单,空灵由此而生;三岛的好处在其繁复,予人极致之感。四部曲之二《奔马》 极尽阳刚之美,在作者或更接近于生命的本质,但这里的主体与其说是承袭自日本的武士,不如说是脱胎于古希腊的英雄。真正意义上的轮回也许只发生在 《春雪》 和 《奔马》 之中。四部曲之三 《晓寺》 的第一部则是关于轮回的,可以视为 《丰饶之海》 的中心;到了第二部,对于本多这位见证者来说,轮回已经有点遥远、不可把握了。谷崎的 《钥匙》《疯癫老人日记》,川端的 《睡美人》《一只胳膊》 都是“老人文学”,这也可以统统归纳在 《晓寺》 的第二部中。四部曲之四 《天人五衰》 则进一步将构成总体结构框架的轮回导向了虚无,最终轮回被质疑、被否定,真乃神来之笔。只可惜 《天人五衰》 有些部分写得稍嫌匆忙,三岛也许过于着急完篇,以实施他的自杀计划。三岛的作品,我最喜欢 《假面的告白》《金阁寺》 《丰饶之海》 和剧本 《萨德侯爵夫人》 《近代能乐集》。日本二战后名列第一的小说家是三岛,名列第一的剧作家也是他。
三岛之外的日本战后派作家,已经不大关心美的问题了,在他们笔下,日本文学也变成了世界文学的一部分。我对日本文学的特别兴趣,就截止于三岛辞世之时。虽然战后派文学也有不容忽视的作家和作品,譬如安部公房,他的 《他人的脸》 《墙》 《燃烧的地图》,显示这是一位真正上承卡夫卡,且在卡夫卡式的自省 (也可以说是自我折磨) 上有所发展,达于极致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