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光,照四方,四方圆,卖铜钱。铜钱掉,卖乌豆,乌豆乌,卖香菇。香菇香,卖生姜,生姜辣,卖鞋拔。鞋拔节节断,街头卖鹅卵。
鹅卵孵出鹅公仔,拎拎担担送大姊。大姐留阿嬉,阿无嬉,阿要转去拾苦槠。
苦槠希希苦,阿要转去赶牛牯。牛牯希希臊,阿要转去蒸碗糕。碗糕蜜蜜甜,阿要转去学耕田。田里一蓬草,铲了一个天光早。田里一蓬葱,拔回去喂鹅公。
在南浦溪,傍晚,我钓鱼时,听到了这首叫 《月光光》 的民谣。雾漫上河面,薄薄的。早起的月亮和将沉的夕阳一同浮在薄雾上。岸边的板栗树林里,一个老汉在捡拾板栗,背一个竹篓,用一个竹梢拨开落叶,不时地躬身捡板栗。他反反复复地唱 《月光光》:月光光,照四方……。有那么一段时间,在黄昏来临之时,我背上渔具,独自去溪边钓鱼。钓上的鱼,大多是一些小鱼,鲫鱼、鲅鱼、翘白鱼之类的,有时还空手而归。在溪边独坐,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我不知道形成这个习惯的根源是什么,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选择在南溪边。钓鱼仅仅是一个恰当的由头罢了。
这是一段比较宽阔的河面,对岸有高大的杨树,树叶略微的泛黄。更远一些,是收割后的山坳田畴。田畴一层高一层,错落有致,两边的山峦往中间的高处收拢,形成山尖的叠峰。山边有三户人家,扑在一片桂花林里。灰褐色的瓦屋顶,蛰伏在湍湍的水声之中。幽凉的河风裹在脸上,像是脸的另一层皮肤。敞开的河面,有细碎的波纹掠过。晚归时分,有赶牛的人,有挑木柴的人,有放鸭的人,从水坝上走过。南浦溪,是闽北的一条主河流,是闽江的上游。我是它送走的无数客人中的一个。晚风吹拂的时候,月亮也在吹拂。凉幽幽的月色,和山间的沉寂、水流吐出的破碎感、峰峦相叠的苍莽,彼此交织在一起。咯,咯,咯,咯,在斑竹林里,锦鸡在叫。我似乎浑身长出了浓密的皮毛,匍匐在河滩上,成了一只兽,在草皮上打滚,吸湿漉漉的水气,听叽叽叽叽的斑蝥声。当然,我并不是第一次听《月光光》。在赣东北,我的故地,这是一首流传很广的民谣。只是已三十多年没听过了。
在闽北,我还听过一次。有一次,我去县城的路上,遇见一个骑电瓶三轮车的人,拉一副竹排,竹排上站着十只鸬鹚。我们似乎相识多年,突然在不确定的时候路遇。他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姓季,穿高筒雨靴,满口被烟草熏黄的牙齿。他是一个打鱼人,身上有鱼腥味,厚厚的黄夹克上还黏着几片发亮的鱼鳞。我和他约定了第二天清晨,去南浦溪捕鱼。
在管厝古旧的河埠,我们顺河而下。天有玉质,温润的白。洋槐临河婆娑,野鸭在芦苇丛里噗噗惊飞。鲅鱼一群群在逐水浪游。渔翁老季用长长的竹篙撑竹筏,一篙高一篙低。鸬鹚呼啦啦地跳进水里,散开而去,扎入水里。晨曦在树梢的叶上,有了第一层羞赧的反光,淡淡水红色。溪面的波纹里,镀了荡漾的金色。老季叼着一根烟,说:“你是我这个竹筏上的第一个客人。我打鱼已经有三十八年了。”
鱼是河流精美的果核。鸬鹚嘎嘎嘎嘎地欢叫,当脖子塞满鱼的时候,还欢快地扇动麻黑色的翅膀。肥厚的脚蹼在不停地划动,仰翘起鼓囊囊的脖子,快速地噏动又长又扁的嘴巴,哗哗哗,跳到竹筏上。老季把脖子里的鱼掏出来,鸬鹚啄老季的手,细长刚硬的脚,跳起来。老季塞几条小鱼给鸬鹚吃,用手摸摸它的头和背部,当作一种犒劳。鸬鹚甩着头,吧嘚吧嘚,又扎入水里。沿着蜿蜒的山峦,南浦溪九曲而行,忽而东忽而南,岸边的菜地和稻田围着零星的三五人家。山上是茂密的杉木林和郁郁葱葱的竹林。山梁斜斜,缓缓向下。山堆叠着另一座山。老季说,十年前,一天能捕五六十斤鱼,经常捕上十几斤重的草鱼、鲤鱼,还捕过七斤多重的甲鱼和五斤多重的鳜鱼,现在一天好的时候能捕二十来斤鱼,最大的草鱼只有四斤来重。我知道,这是所有河流的命运,电瓶、农药、挖沙,鱼已无所藏身。我说,你为什么不选择电瓶电鱼呢?“鸬鹚捕鱼是一种乡野生活的格调,电鱼是渔人的耻辱。”他慢悠悠地撑着竹篙,慢悠悠地说。我很是惊讶他说出这句话。江水,木槿叶汁的颜色。老季从腰上取下老式军用水壶,放到嘴巴里抿了一口薏米酒,亮开嗓子唱:月光光,照四方,四方圆……。以前听 《月光光》,觉得调子很柔和,舒缓,老少皆朗朗。老季唱得有几分悲凉和凄楚。肯定不是他门牙掉落两颗以至于漏音的缘故,也不是因为嗓音沙哑干燥。青山在水中漂移,乌鹊在空中飞翔,水岸的芦苇日渐枯黄,竹筏在飞快划动,回声在盘旋。群山间,我有苍然感。丹桂顺风飘香。老季唱得低缓,音节与音节之间,有滞留感,似南浦溪枯水季节时的流淌。
我客居在荣华山下。南浦溪环绕矮小的山冈,呈S形向东南角漫流。山下散落百余户人家。村名殿基。
九月廿二,我第一次去南浦溪边人家。他们举行社公拜祭仪式。一年一度的今天,他们举行隆重的仪式,唱社戏吃麻子粿喝米酒会晚餐,以祈福社公庇佑村民安康,庆祝五谷丰登。村里有一个社公庙,庙前有一块晒谷场,仪式放在这里举行。我到的时候,男丁正一个一个地上香,祭拜社公。祭拜的人,神情肃穆,衣着干净清爽,躬身而拜,一而再再而三。祭拜结束,社戏开始。社戏是南剑戏的支脉,原名乱弹。十番锣鼓登场,当当当叭叭叭,飞沙走石般酣畅淋漓。村民安静下来,一边喝酒一边嗑瓜子一边观看。剧目是 《龙凤配》《杀西门》。南剑戏相传清末自江西传入南平,吸收民间音乐的地方语言而成。其唱腔以西皮、二黄为主,包含原板、紧板、垛子、倒板等不同板式,由“板洋调”、“二缓”、“青板”、“义和调”、“南词北调”及民间小调等曲调组成。角色行当分生、小生、外、旦、小旦、夫、净、副、末、丑等,素有“九角头”之称。剧团是民间小剧团,从邻近小镇请来的。酒是米酒,自家酿的,醇厚绵柔,有腻腻的油滑和甜味。在火炉里温热起来喝,让人不知不觉地醺醺然。作为惟一的外乡客,我所受到的欢迎是可想而知的。他们用浦城方言和我交谈。
入夜,黄澄澄的残月贴在天边。不远处的南浦溪卧在芦苇丛里,汩汩流淌。山梁在沉睡。我沿着山垄间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宿舍。二十二年了,我从没如此安静地生活过,人间在近处,我在更远处。是的,我愿意做一个这样的人,在南浦溪边钓鱼,砍柴,烧炭,开荒种树,摘藤梨吃红薯,坐在屋顶上晒月亮,听百虫鸣叫,看夜鹰游寻。竹林沙沙沙响,我亮开嗓子,唱:月光光,照四方……。山野以它古老的沉寂,和我呼应。
文/傅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