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
晨光暮色里,在乡村暴走,慢跑,看树观花,乐莫乐兮! 要是殷家塆的小黑狗、舒家塆的大白鹅能记住我这个一身耐克勾勾、发际线高高的中年男人,下次不果断地冲出门就更好了……家花野花,原生外来,林林总总,复杂多元的田园荒野是好的。各处村墟,我最赞的是向家大塆,楼房、披屋、茅厕之上,有苦楝、乌桕、臭椿、泡桐、洋槐、榆树、桑树这些土里土气的树,也有板栗、银杏、广玉兰、香樟、水杉等令人耳目一新的外来客,它们多半是由出门打工的乡民带回来的吧,这个塆里,定有不少秋先那样的灌园叟,假以时日,它一定会变成一座更加生气勃勃的林园,引来白衣翩翩的女仙。
林园中杂花生树,万象森然。万象中,也不是没有优势的物种。就像家畜中的猪牛,家禽中的鸡鸭,鸟类中的麻雀喜鹊,作物中的水稻小麦,鱼类中的鲫鱼白条,本地最常见的树种,是枫杨与白杨。
构树与枫杨繁殖力惊人,鸟类吃下构树的果子,将它们拉到角角落落,所以良田久废必生构,无法无天长满坟地沟渠,最招乡民们的镰刀斧头;枫杨千千万万的翅果被风吹到湿润的泥土里,每年春天在房前屋后长得像秧苗田,这些翅果大概就是植物中的“蝌蚪”,不经意间,蛙声满塘,枫杨一村。白杨是外来的,修堤、铺路、挖港,成功了,干部们,从前四个兜,现在穿西服,挥手让卡车拖来一车白杨苗,一对对种在堤边路边港边,和枫杨一样,它们都特别的“肯长”,去年还是手指头似的,当不得猪牛羊的嘴,今年就长到小臂粗细,可以剐皮做锹把了,三五年不见,蔚然成林,招风引雀。宝成路上的白杨,保刚家后园的枫杨,四十年间,修行具足,苍莽挺拔,已经是吾乡当家话事的大树了。
白杨能捕风。往往是一根粗壮的树干向上蹿,不太爱分杈,由上到下,都挂满了叶片,所以每一棵白杨看起来,都像胡须未剃的男人。又因为白杨树被种在道路河渠坟地等乡村“公共空间”,多,而且整齐,所以有一点军队的感觉,好像它们一转身,就可以成为兵马俑,由梦乡唤醒,冥冥中去跟着始皇帝出征似的。西南风,东北风,吹入小澴河平原,首先就是吹到它们身上,由它们译解成远游征伐的大风歌。白杨多悲风,对的,秋冬的晚上,在黑暗的枕头上听着西风吹白杨,好像每一棵白杨树都变成了管风琴,由它在管风琴的龙门阵里演绎它的悲伤。它们将田野变成海洋,在海洋上掀起波涛,一浪一浪地,起伏回环,用悲凉而虚无的调子淘洗着集义在这一小块邮票一样狭小的平原上的生灵。有时候,我觉得天上的寒星也会跟它们一起唱,蔡家河坟地里的亡灵也会随着它们的调子唱,催促孩子出生,女人出嫁,老人长出白头发。“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我觉得金庸写 《白马啸西风》,白马带着李文秀一步一步回到中原,身后会有一片白杨林。茅盾写 《白杨礼赞》,说它像家乡的哨兵,像民族解放中的农民,他也会听到白杨由寒冷、离别、死亡里发出的不屈服的颂歌。
但作为声学大师,白杨也不是一味的悲凉。五六月的清晨,你沿着村路走走看! 南风将羽翼乍丰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一小片一小片的哗哗声,由树干缀连起来,发出清爽喜悦的和声,好像每一棵树,都在交谈它们立足在朝晖、晨露、南风、田野中的欢喜,连绵十余里的白杨树清翠苦香,明媚风华。在深夜,凝神静气地演奏着这一支主歌外,附近村庄里的公鸡喔喔打鸣,姑姑鸟在荒林里姑姑姑地叫,灰喜鹊呀呀地向林荫道俯冲下来,布谷鸟急促地叫着“光棍好苦”“快快做活”,果然将村庄里的男女催促出来,在早饭之前,赶牛办田,分秧布谷。这些副歌与白杨的主歌交会在一起,好像也不太爱理睬巴赫的“对位法”,自自然然,枝枝蔓蔓,万物演奏着万物,我一个返乡客,只觉得身心清爽,头脑空明。
枫杨却是好看。与苍茫丰茂、面目如一的白杨不同,每一棵在村落里长起来的枫杨,最后都会得到自己的模样。三四十年之后,它在合抱粗的主干上刻写了风霜雨雪的皱纹,向上分出来的主枝与侧枝,或多或少,也发育出不同的线条,鸟窝与昆虫的巢穴被它涵养着,藏在枝枝叶叶中。所以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走过,会发现姿态不同的枫杨,就好像看到不同的人。五月的枫杨,新叶翡翠,枝干虬曲,风姿苍翠,就像颜体字、韩愈文,老而媚,一串串翅果垂下来,好像村里老年人引着孙辈,顾盼有情。我还觉得,那些女性主义作家会喜欢枫杨,它一方面风姿挺秀,含蓄妩媚,另外一方面,又雄浑坚毅,好像是将松树的阳刚与柳树的温存结合在一起,就是她们讲求的“雌雄同体”的样子。枫杨生长的地方,不避茅厕、泥塘、猪圈,也能覆盖瓦屋、祠堂,庙宇。我所供职的大学里,也有不少老枫杨,挂着一串串珠玉一般的冠冕,像以前帝王的头饰,也像毕业生们毕业拍照时礼服帽上的璎珞,郁郁乎文哉,所以枫杨是能将文盲与文人,上层与下层沟通起来的。这样能将上下、男女、老少、城乡交会在一起的树,是很罕见的,在这一组组的对立里,产生出来的微妙变化,让它像孟子说的“美大圣神”,充实,光辉,有一点大而化之、神乎其神的感觉。当然,这也只是我的胡思乱想,那些村庄里的老头子,很快就会扯着牛绳走过来,将一头黄牛拴在枫杨树下,黄牛目倦神疲,在环绕的飞蝇与牛虻阵里,也是蛮苦闷的。
这就是我在乡村里的何所见,何所闻。公共的声学白杨引领着万籁,个体的美学枫杨掩映着万物。有一次,我脑海里灵光一闪:如果我是一只喜鹊的话,我是将窝搭在一棵枫杨上,还是一棵白杨上? 我由农二村,走到匡埠村,一边看,一边听,踯躅这乡间的声色宴,心里想,也许得听另外一只母喜鹊的?
2017年6月13日 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