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虞云国
有车一族最闹心的事,莫过于追尾;更让人哭笑不得的,前车门开,走下来的竟是暌离已久的熟人。我非有车族,在文事上却有过类似遭遇,追尾的乃是鼎鼎大名的扬之水女士。其中原委,且容慢慢道来。
还在她编《读书》时代,就听与其稔熟的友人说起过她,那时她似尚未以“扬之水”名于世。新世纪初期,在《万象》上常见有她的美文,时或我俩文章也同刊一期。但首晤却迟至2006年,在她南下参加沪上某研讨会时。那时,我正在写《浒边谈屑》,她已专注于名物研究,闲聊颇有共同话题。别后还互寄过小书,也有过一两次函件往覆。她总那么谦抑,说要“问学请益”;但我知道她名物研究的深度,这话该我说才对。自《水浒乱弹》梓行,我关于《水浒》名物的文章暂告歇笔。其后各忙各的,大家便相忘于江湖了。虽知她仍在名物领域不懈垦拓,我却热点
转移,更兼资讯海量,记得除了应出版社为评奖之需,奉命为她的 《明式家具之前》写过推荐,也仅略翻一过,其他大著竟都未寓目,包括一时洛阳纸贵的《读书十年》。
前年11月,趁赴杭讲座之便,参观了《中兴纪胜:南宋风物观止》文物展,精品荟萃却行色匆匆,但对留有花押的各色公文与刻有词作的鎏金盘盏印象深刻。事后,业内同行传来了《中兴纪胜》电子版图册,因忙于他事,也未逐页细看,却向某读书班推荐过展览。去年4月,赶在《中兴纪胜》撤展前夕,应读书班学员之邀再往武林观展,这次看得特上心,还让摄影高手拍了鎏金盘盏的图文特写。在为他们介绍时说过,这件印证宋代科举的实物颇可写篇文章。但延宕几乎一年,才写成《这回好个风流婿》交给《文汇学人》(刊于2017年4月21日)。
不料刊出次日,就收到一条短信,竟是十年未通音问的扬之水女史发来的。说我的文章“洵为考证详密”,但关于邵武鎏金盘盏,她早写过文章,纹样与盘心的《踏莎行》自是考证一部分,也用了新建盘盏图。她还告诉我,她的文章后收入中华版《奢华之色》卷三,《中兴纪胜》采用了她的成果,也包括对两件器物的定名。说老实话,读到短信,大出意外。尽管《风流婿》只是普及型随笔,也不算正儿八经的学术论文,但所引的史籍出处与前人论点,行文仍是有所交代;在转载两件鎏金盘盏图时,也特别注明引自《中兴纪胜》图录。但事先不知她有过研究,对学术动态未及时关注,即便无心之失,也是忐忑歉仄的。
就像无心追尾后,迫不及待向前车主人声明本人绝非故意那样,我其时虽不知两篇文章有多少一致性,但第一反应便告白:“绝不会有明知尊文而再作此文的可能性,这既有悖于学术规范,也无疑是自毁学术声誉。”这种急于撇清瓜田李下之嫌的焦虑,却引来了被追尾车主的宽慰:当然知道没有读过小文;若有兴趣,给个邮址,传上文章。她还告知,这十来年间,对古代金银器(尤其金银首饰),始终给予特别的关注,研究成果也不断被各地博物馆策展时所援用,也每得意于忝为这些博物馆文物部的编外人员;但博物馆办展属公益事业,研究结论既被采纳,自然都是“无私奉献”,不仅展品说明不标出由谁发明命名的,在展览图录上也仅致鸣谢而已。事实也确如此,我再去查《中兴纪胜》图册,终于在《后记》结末读到浙江省博物馆的一段谢辞。作为谢辞堪称到位,也确实不可能提得更细,写得更多了。但在寥寥谢语里,至少像我这样的行外人是读不出研究者那份考证的艰辛与细节的,否则也许就不会有这次追尾。
不日之后,她又快递来那册《奢华之色》,与《这回好个风流婿》有关的银鎏金魁星盘盏文字载于25页至31页,有兴趣者不妨对照两文,自能明了哪些内容是她先我而发的,哪些内容才算我后续补充的。去电致谢时,我表示,对这次撞车深以为憾。电话那头笑着说,这可是追尾哦。是啊,撞车乃双方同时而为,追尾却有先后之分的,还是她用语精准。好,小文就以《追尾》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