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
台湾读者知道川本三郎这位作家,多半因六年前“新经典文化”所出版的《我爱过的那个时代:当时,我们以为可以改变世界》。
1969年,25岁的川本经过前年口试失败后,再接再厉,终于进入 《周刊朝日》 (后转 《朝日杂志》),当上了一名记者。当记者,是他在大学时代看到自由记者从越战现场不断拍摄发表的照片后,唯一的生涯想象。
进入媒体之时,正值全世界青年大造反的六○年代。在日本,安保斗争、安田讲堂事件、联合赤军事件、三里冢反成田机场事件……接踵而至,东京街头硝烟弥漫,到处是示威游行,到处是路障石头、对峙的学生和警察,川本穿梭街头巷尾,到处采访新闻。三年时间里尽情燃烧青春,更从电影、爵士乐、小剧场里不断汲取养分。
1972年初,他为了“隐匿消息来源”的记者伦理,坚持不肯供出一名杀警“思想犯”请他代为保管的“臂章”证物,最后遭到逮捕,也被杂志社解职,从此成一名自由撰稿人,写评论、随笔、翻译度日。
《我爱过的那个时代》 写于1988年,乍看不过就是追忆这段心路历程,记者生涯始末。却因为他饱含柔情的眼睛与文笔,透过伤痕累累的青春告白,将那个理想沸腾的年代整个召唤了回来。2011年随着改编电影,中译本问世,仿佛叠印了台湾的八○年代,触动台湾读者心情,想起多少“革命”往事,乃成为当年极轰动的一本书,到处有人谈论着。———川本三郎就此“登台”!
接着的是2016年的 《遇见老东京:94个昭和风情街巷散步》。
这书,仿佛旅游书,无论书名或编排方式,都让人觉得可以按图索骥,亲临现场看一看。但假如你这样做,恐怕要大失所望。原因正如川本自称,此书乃“已逝风景的型录”,所列出的景点,仅存在于过去,原样早已沧桑,都成“昭和回忆”了。
我个人散步的方式有些不同,看着眼前风景的当下,我会想象着背后已经不存在的过往故事::我希望将这些失去的城市风景保留在记忆中。
川本如何描写这些“失去的城市风景”、“不存在的过往故事”? 除了身为“江户子”的掌故记忆之外,他还发挥其所专长,从大量电影、文学作品之中,撷取与景点相关的片段,杂糅成文,极其细腻。或许因为这样,若非娴熟“东京学”,对东京历史变迁有一定理解者,较难进入文本脉络之中;相反的,如果你爱看日本电影,爱读日本小说,即使很少甚至没去过东京,竟也能从书中获得莫大乐趣。
永井荷风以“东京散策”闻名,边走边看边晃荡,老担心随着新时代的到来,许多老风景都将消逝,而为新奇事物所取代。川本三郎这个东京人同样忧虑新旧递嬗,想方设法留住旧的,即使仅只是记忆中的昭和东京。有趣的是,他所念念不忘的“旧”,正是永井荷风所不以为然的“新”。新变旧,旧换新,一代接一代,城市不断蜕变,人的温情与敬意却始终存在,东京因此伟大了。
今年,大叔又回来,带着最新的作品 《少了你的餐桌》。原文书名“君のぃなぃ食卓”,此“君”字,想成川本过世的爱妻,文中的亲人朋友,甚至读者本人,都无不可。川本似乎特别擅长这种文字游戏,《遇见老东京》,原文书名“ぃまむかし东京町歩き”的“ぃま”,同样可视为“现在”,也可解成翻书阅读的“此刻”,想玩这游戏,得咬文嚼字,得腹有诗书,川本大叔的文字功力,于此小处即可见出一斑。
这本书还是在追忆,追忆他生平所吃过的食物。所以不称美食,乃因所讲的几乎都是庶民餐饮,日常食品,没有名厨没有秘方不讲食材作法,更没有吃进去嘴里那一剎那的感觉描述,大叔绝不扭捏呼喊:“ぉぃしぃ~”———无非就是蛋包饭、纳豆汤、猪肉味噌汤、鳗鱼饭、秋刀鱼、炒饭、便当……有什么好装表情的!? 而川本实在也没有要讲饮食之美,他不过借着食物,返身回顾人情之美耳:
年过六十后,不论吃什么都会想起从前。比起往后的时光,过去的岁月显然长得许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如今我由衷地认为,食物就是回忆。
是的,食物就是回忆! 每张餐桌底下都有一段又一段的故事。这当也就是为何我们总觉得远藤周作、池波正太郎,乃至 《深夜食堂》 刀疤老板这些位大叔笔下铲上的食物特别吸引人,特别好吃的原因。与其说大叔有练过,见多识广,能言善道,倒不如说大叔用“生命”在看待食物,这当然比小伙子的“生活”美食来劲许多。
萝卜本身没有什么味道,却能好好吸收对方的味道,让我们尝到好滋味。
川本这样说萝卜,实不无几分大叔自道的意味。大叔,“想说却还没说的还很多”之人。越过了山丘,蓦然走进人生下半场。有一点智慧,有一点沧桑;有一点感慨,有一点花样。更要命的,还有许多矛盾和温柔。他知道列车终点很快就要到了,有时也懊恼年轻的错误,却多半能欣赏青春的挥霍,伤痕累累终究不愿意开口喊痛。
说到底,大叔是萝卜,无论身材或本色。吸收了一辈子的人生味道,让人尝到好滋味! ———川本是大叔,用生命写了三本书,你也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