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军
近一二十年来,电子书化身千亿,e考据又大开方便法门,以致承学之士,束书不观,亦可以借助于鼠标,“复制粘贴”,而繁徵博引,著成砖头厚的大书。较之从前的“剪刀加糨糊”,又进一阶。这就使得肯读书的学者,不免生起闷气。其实呢,这都是时代为之,犯不着多愤慨。而且真学者永是少的,就是乾嘉之际的人,也莫能外;因为那时候读书人十九在做八股,酸腐无聊,更是可厌,而真研究学问的,也是少之又少 (可看 《顾颉刚读书笔记》 第一册81页所引崔怀瑾语,即知大略)。不过这些事,我都不想饶舌,我只想抄些古书,聊作谈助,并见“古已有之”了。
第一个提出因为书本易得而读书人反不读书的人,也许是苏轼。苏的《李氏山房藏书记》 云:“自秦汉以来,作者益众,纸与字画日趋于简便,而书益多,士莫不有,然学者益以苟简,何哉? 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 《史记》、《汉书》 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见孔凡礼点校 《苏轼文集》,359页)
后来叶梦得 《石林燕语》 卷八又云:“唐以前,凡书籍皆写本,未有模印之法,人以藏书为贵。人不多有,而藏者精于雠对,故往往皆有善本。学者以传录之艰,故其诵读亦精详。五代时,冯道始奏请官镂 《六经》 板印行。国朝淳化中,复以 《史记》、前后 《汉》 付有司摹印。自是书籍刊镂者益多,士大夫不复以藏书为意。学者易于得书,其诵读亦因灭裂。”这大抵是对于苏的重复了,虽有感慨,却并无新意。
比叶梦得更晚些的好讲“读书法”的朱熹,也有过此类语:“今人所以读书苟简者,缘书皆有印本多了。如古人皆用竹简,除非大段有力底人方做得。若一介之士,如何置?所以后汉吴恢欲杀青以写 《汉书》,其子吴祐谏曰:‘此书若成,则载之车两。昔马援以薏苡兴谤,王阳以衣囊徼名,正此谓也。’如黄霸在狱中从夏侯胜受书,凡再踰冬而后传。盖古人无本,除非首尾熟背得方得。至于讲诵者,也是都背得,然后从师受学。……今人连写也自厌烦了,所以读书苟简。”(《朱子语类》 卷十) 总之是今人偷懒,只有古人好。
又用功不下于朱子的清代学人,如阎若璩 《潜邱劄记》 卷五 《与张毅文》 云:“学业之不逮古人也,无问矣。古无椠本书,欲得一书,必手自缮写。张参曰:‘读书不如写书。’固已胜今人一。写毕,必手自雠校,不容错互,甚至三十年间,闻人有善本,必求而改正之,若欧阳公之于韩文故事。胜今人二。校毕必朗然成诵,非仅仅寓目而已。胜今人三。有此三胜,而实注以生平全力,又不似今人先耗磨于制举帖括之陋习之中。”(眷西堂本) 也是推古人胜过今人;不过这里的“今人”,是清人,不是宋人了,宋人已为“古人”。
如顾炎武则遵父祖之教,提倡“钞书”,其 《钞书自序》 云:“先祖曰:‘著书不如钞书。……小子勉之,惟读书而已。’先祖……自言少时日课钞古书数纸,今散亡之馀犹数十帙,他学士家所未有也。自炎武十一岁,即授之以温公 《资治通鉴》,曰:‘……凡作书者,莫病乎其以前人之书改窜而为自作也。……至于今代,而著书之人几满天下,则有盗前人之书而为自作者矣,故得明人书百卷,不若得宋人书一卷也。’炎武之游四方十有八年,未尝干人,有贤主人以书相示者则留,或手钞,或募人钞之。”(《亭林文集》 卷二) 同样的,在朱、叶、苏眼里的可指责的“宋人”,在读书精熟的亭林看来,又变为可宝贝了。
更有摘古人抄书事,以为劝学的,如姚永概 《慎宜轩笔记》 卷五云:“古人最重手抄书。《南史·王泰传》:‘少好学,手所抄写二千许卷。’《王筠传》: ‘《自序》 云:“余少好抄书,老而弥笃,虽遇见瞥观,皆即疏记。后重省览,欢兴弥深。习于性成,不觉笔倦。自年十三四,建武二年乙亥,至梁大同六年,四十载矣。幼年读 《五经》,皆七八十遍。爱 《左氏春秋》,吟讽常为口实,广略去取,凡三过五钞。馀经及《周官》、《仪礼》、《国语》、《尔雅》、《山海经》、《本草》,并再钞。子史诸集皆一遍。未尝倩人假手,并躬自抄录,大小百馀卷。不足传之好事,盖以备遗忘而已。’观此,可见古人向学之勤。”(按,袁枚 《随园随笔》 卷二十云:“古无刻本,大率传抄,故 《南史》 沈驎士年过八十,犹抄细字书数十箧;梁袁峻自写书,日课五十纸。”亦是其事。)
我本人以为古之论此事最为通达的,应推章学诚 (本人读书寡陋,此语未必作准,读者谂之),其 《乙卯劄记》 云:“古人藏书,皆出手钞,故读书不致卤莽,良由得之不易也。自印板行,而学者得书甚易,读书遂不复寻行数墨,闻见涉猎,或有过于前人,而精密则远逊于古,亦其势也。(此说已有人言之矣。按,此指宋人,见前所引。实斋记忆力差,不能举名氏也) 至于古人作书,漆文竹简,或者缣帛,或以刀削,繁重不胜,是以文辞简严,章无賸句,句无賸字,良由文字艰难,故不得已而作书,取足达意而止,非第不屑为冗长,且亦无暇为冗长也。自后世纸笔作书,其便易十倍于竹帛刀漆,而文之繁冗芜蔓,亦遂随其人所欲为。虽世风文质固有转移,而人情于所轻便,则易于恣放,遇其繁重则自出谨严,亦其常也。”今日读书人之恃e考据、网搜术,亦可作如是解。
至于今人撰著不大为人所佩服,将归于澌灭,亦可借苏轼之语,为譬晓之:“由是言之,有天下者,得之艰难,则失之不易;得之既易,则失之亦然。”(见 《士燮论》,《苏轼文集》90页) 凡人间事大抵如是,也不仅读书为学,可不必惊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