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
我家后院不止两棵树,却常被误以为就两棵树:一棵是枇杷树,还有一棵也是枇杷树。众树之中,这两棵最高,高得超过家里的两层瓦屋。它们存在的年代也最久,据说,是在我出生前头几年,爷爷从崖子头亲戚家带回来的小苗。几十年后,爷爷过世了,两棵树已然亭亭如盖;再后来,别的树没了,它们仍然挺立着。东边屋檐边那棵小枇杷树细一些,枝叶收束,结的枇杷多而小;西边屋檐边那棵大枇杷树粗一些,枝叶披散,结的枇杷少却大。“大枇杷树”,“小枇杷树”,家里人一直这么喊它们。我们甚至给两棵枇杷树划分了权属关系,小枇杷树归弟弟,大枇杷树归我。
两棵枇杷树,每年开两次花结两次果。一次“倒花”,六月开花,十月结果,花少果也少;一次“顺花”,冬天开花,次年四五月结果,花多果也多。———是离开云南好多年后,我才发现其中的异样。我家的枇杷树,却是年年如此的。
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会爬到树上,如同那位树上的男爵。回想起来,大概只有冬天很少上树吧? 冬天里,天蓝得发白,云很少到来。站在树底抬头望,枇杷树的枝桠疏朗许多,巨大树冠的外层,零零星星绽出花来了。枇杷花起初是个毛茸茸、黄褐色的小脑袋,缓缓缓缓张嘴,露出一瓣瓣洁白的小牙齿。枇杷花的呼喊,唤来蜜蜂、土蜂、黄腰蜂和蝴蝶。蜂飞蝶舞,寂静的冬日多了多少热闹。
薄薄的花瓣谢落地上,很快便被高原的阳光收干水分,随风飘散。
小小的青枇杷在枝头探头探脑了。有多少人吃过青枇杷呢? 小时候,我吃的枇杷,大多都是青枇杷。枇杷才有手指头那么大,我就开始上树了。挑大的摘,一个个摘下后捧在手里,毛乎乎的硬铮铮的,擦掉表皮的细毛,咬掉花眼,挤出尚呈白色的核———此时的枇杷核没什么粘液,并不怎么滑。然后蘸了事先调配好的盐和辣椒吃。———也是离开云南多年后,我才发现,用水果蘸“盐辣子”吃,在许多人眼里是很怪异的。云南人可不觉得。对许多未熟透的水果,譬如梨、石榴、芒果、梅子、木瓜、李子、葡萄等等,我们都这么干。
端午前后,顺花枇杷成熟。从村外很远处,就能望见,两棵枇杷树犹似两朵黄色的蘑菇云。太阳底下,黄得那么亮眼。热风时时吹来果实成熟的气息了。
啪,一声响,一个枇杷摔落地上。水泥地面迸开一小片乌暗的水迹,滑溜溜的果核溅出老远,捡起果肉看一看,定是被鸟啄食过的。仰头望去,革质的宽大叶片簇拥着累累果实,阳光透过点点缝隙滤下,尺子画出般的一条一条笔直光柱里,浮动着细微的尘埃,是光阴正赶路呢。鸟儿们在枝桠间蹦来跳去,小小的身影乍隐乍现。如今,我能依稀辨识出树上跃动着的有树麻雀、戴胜、黄臀鹎、白颊噪鹛、绿背山雀、黑头金翅雀、暗绿绣眼鸟,还有常被误认为是喜鹊的鹊鸲。小时候,是除了麻雀再不认识其他的———不过,那会儿也没这么多鸟飞到枇杷树上。我们每天上树几趟,哪里还有多少鸟敢飞来呢?
放学回来,书包一扔,鞋子一脱———有时候也不用脱,因为本就没穿鞋,抱住树干就往上爬。三蹬两抓,抓到枝桠后,爬树和爬梯子便没什么两样。我最常爬上去的,自然是大枇杷树。在瓦屋顶平齐处,到了树的第一个平台。两个大枝桠朝南北伸展,中间的主干在此分叉,几根小枝桠间有个小小的“托盘”,约莫可以放得下一只碗。我也真把碗塞进去过。先拽一捆麻绳上树,找个地方拴扎牢了,放下绳子,绳子底端系上竹篮,篮子里放进碗筷。垂下两条腿,坐了其中一根大枝桠,慢慢把篮子朝上拉,确保一路别碰到磕到。拿到碗后,稳稳当当塞进主干中间的托盘。此时的一碗饭,似有了别一番滋味。———当然咯,这是树上没枇杷才干的事,有枇杷时,上树自然都是冲着枇杷去的。
第一平台处,那伸向屋顶的大枝桠,枇杷一串挨着一串,挤挤挨挨的,云朵似的亸到瓦屋顶。瓦片好几年没翻检,靠近枇杷树的几条瓦沟堆满枯叶、细枝、不知哪一年落下的干瘪的枇杷。不知什么鸟衔来一粒种子,竟在这被雨水沤烂的杂物间生出一株凤尾蕨……想要摘那枝桠上的枇杷,须两脚勾住身后的主干,伏下全身贴紧枝桠,伸长了手去够。也试过用勾镰之类的器具,又怕力道不巧,掰折了枝桠;也想过跳到瓦屋顶,也真试过一次,两手握紧枝桠,两脚悬空,朝屋顶踩。只听得哐啷一声,两片瓦碎了,惊出一身冷汗。
要想吃到最大的枇杷,得到更高处的第二平台。
每一年,大枇杷树树梢,总会结出三五个小鸡蛋般的枇杷。它们被我视若珍宝,要用棕皮给包起来,以防鸟雀偷食。每一天,我都要爬上树梢。那时候人小,心里有些怕的,仍硬要往上爬。往上,再往上,最后抱住细弱的主干,揭开棕皮,一二三四五,五个胖娃娃幸福拥抱,五个胖娃娃晒晒太阳。
也有被鸟雀偷食了的,也有被大风吹掉了的,难免要伤心一阵的。每年也总有那么一两个能存到熟透。颜色慢慢变黄,黄里慢慢泛出红,红里慢慢浸出成熟的馥郁果香。表皮绷得紧紧的,指甲轻轻一划,立马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终于,时辰到了,我摘下它们,祭了五脏庙。唇齿间回味时,失落不可避免地袭来。
枇杷最繁盛的时光,匆匆过去了。一个个夏天我想在树上搭一间小屋,屋里看书,吃饭,睡觉;一个个秋天到来了,小屋仍没搭起。无奈之下,有一天我甚至偷偷抱着主干在第一个平台那儿睡了一夜。
云朵越来越高,天气越来越凉,风越来越大。
有时在第一平台处,有时到第二平台处。抱住那几欲消失在空气里的细弱树梢,没有人发现我,没有鸟雀发现我。
我家住在东山脚下,爬到大枇杷树顶朝西望,无遮无挡,视线在施甸盆地一路飞驰,直到阻于最西边那一脉屏风似的高山。夕阳正在落下。曾经有几年,每年至少一百天我会像这样眺望着夕阳正在落下。往西山落下。往大地深处落下。往白昼的渊薮落下。风呼呼地吹,天气骤冷,满天云朵惊慌逃窜,恍若躲避黑夜的追捕。我抱住那已然消失在空气中的树梢,深觉自身也已消失在古老而又新鲜的夕光里。夕光照耀到好多年后的院子,大枇杷树砍了,小枇杷树没人攀爬了。夕光转眼变成黑白底片。———我再没看过那样好的落日,倒是常常吃到小鸡蛋般的枇杷。这般大小的枇杷,原是极为平常的。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夜读鲁迅先生,让我想起我的后院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