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勇
2013年,写完长篇纪实散文 《到江尾海头去》,我以为已经把故乡写尽了,四年后回过头去看,那本书只算开篇或者卷首,更加丰富的内容在等着我。
我的故乡在横断山区、大凉山安宁河谷的谷地上,两列南北走向的崇山峻岭,夹着一条碧绿的河谷,一个一个村落与村子上空高高矮矮的大树像散落的棋子,被颜色随四时变换而更替的庄稼地簇拥着;没有大型工厂,没有矿山,天上白云游弋,河谷风干净清甜。
三十年前,在那河谷你能像唐朝人那样,呼吸到没有一点化学物质的空气;你能像唐朝人那样吃到用粮食和蔬菜喂养出来的家禽家畜的肉;还能像古代人那样,早晨缓缓地起来,夜晚早早地入睡,没有灯红酒绿,没有酒吧夜店,没有噪音,你顺其自然,做青藏高原与云贵高原结合部一株无忧无虑的草、一棵自由自在的树。
纵使几十年后的今天,所有的乡间小道都变成了水泥路,原来依靠脚力的道路,变成了汽车、摩托、电瓶车的舞台,从前靠吼的通讯变成了手机,从前低矮的黑瓦房变成了高高低低的楼房。但是,大山的格局没有变,河谷的走向没有变,白云仍旧像从前那样洁白,河谷风依旧像从前那样干净,一切吃食、起居用度仍旧保持原来的从容气度,回到那里,就像回到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最靠得住的,还是只有那片出生地。因土地广袤并且肥沃,我故乡的人们,除了少许做大生意的,都像我最小一个弟弟那样,农忙的时候在田里干活,忙完那几天,才到附近的乡镇打工,或土匠,或木工,他们至少有两重身份,一副“出则为兵、入则为民”的样子,两头都有收入,能照看家园,能关顾父母,还能挣到耕作之外的一份钞票,倒也适意。
只是故乡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了,除了父母兄弟弟媳妇侄儿侄女,还有一些至亲,年长的都变样了,年轻的几乎不认识,分不清谁是谁家的。他们认识我,知道我是写作的人。见了面,不等我开口,便招呼我大爷、大哥、大表叔、大表叔公。信息不对等,我常常要拉上侄儿侄女或者兄弟才敢出门。
住在故乡唯一的不适应是,父母和最小的兄弟、弟媳妇一家越来越把我们当客人了,家务事是插不上手的,吃喝用度都按客人的标准来安排,替我们准备了洗脸盆、洗脚盆和毛巾等等。他们越热情周到,我越觉得自己是客人。我本就是这个家出去的,父亲至今没有像分家那样分我一个碗。原本我可以歪在沙发上,也可以坐在屋檐下,可以到菜地里翻地,也可以把成熟的苦瓜摘回来……一切都可以按照我青少年时期的样子来。可一想到我如今是客人,便手和脚都不知往哪里放了。还有那条拴在院子大门口当门铃用的看家狗,自从老远就冲着我摇尾巴的大黄死掉,之后的继承者都把我当外人,狂吠,扑腾,要是没有一条铁链拽住,少不得要被它扑咬。
这时候,我就想,要是我在故乡也有一幢房子,哪怕一两年回去住一次,我到父母兄弟那里,或者父母兄弟到我这里来,都像串门那样,我可以在自家的灶上秀一把厨艺,在我用工资置下的饭桌上,摆上几碗几碟———哪怕材料都是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斟上几杯小酒,享受我替他们精心准备的一份心意,那是怎样一番快意的事情!
在故乡建一栋房子的想法始于2017年春天。清明前夕,岳父依靠楼梯爬上四米多高的房顶,趁雨水来临之前捡漏,下来的时候,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双手骨折。他那房子位于重庆璧山,离江北机场一个多小时。土木结构,干打垒土墙,年代久远,二十多年前我刚给他做女婿的时候还将就,只是逼窄到多安不下一张床,那么多年我没在那屋子住过一宿。二十多年过去,房屋已残破不堪,随时可能倒塌。这么多年,每次回去探亲,要么住在邻居家里,要么早上从城里我妻子的妹妹家回到乡下,在那里做一顿中饭吃了,下午便回城。我问妻子:“我们千里迢迢回来探亲,是来探老头子的,还是来探你妹妹的?”这话问得很无奈,就他那破屋,别说住,连摆个吃饭的桌子都困难。
食则饭店,住则旅馆,那还是故乡吗? 食则邻居家,住则邻居家,那还是探亲吗?
十年前,岳父过六十大寿,我们一家在马路边下车,就见村口小丘陵的石坎上站着七八个老人,他们是在看是不是自家的子女回家。他们的子女跑得没有我们远,却像我们这样几年才回去一次。如今再回岳父家,这样的老年人已看不见,那些在城里或者乡镇买了住房的子女,把老年人接了去,农村里的住房从此空关,长期无人照管,先是穿风漏雨,后来便坍塌,有好多已轰然倒塌。
按照当地的政策,房屋一旦坍塌而没有办理建房手续,宅基地便收归国有。也就是说,他们从此成为在农村没有根基的人。为此他们似乎并没有遗憾,他们正为成为城里人而沾沾自喜。城里多方便,没有泥泞的田埂路,没有烈日下必须拔除的稗草,没有辛勤耕耘、还得看老天脸色的庄稼,没有上坡下坎肩挑背磨的箩筐和背篓让他们一筹莫展,银行、超市、医院、学校、集贸市场……抬腿就能走拢,一轰油门即可抵达,省时省钱省心。
我和妻子坚持要把那几幢危房推倒了重建。对此,有的人支持,有的人反对。反对的认为,农村里如今没有几个人了,即使有,也只有老头老太,等到我们退休回去住,恐怕一个村子就只有我两口子了。还有农村里建房代价大,别的地方一车就能拉完的砖瓦,农村得分四五次拉,没有动力电,无法使用搅拌机、卷扬机,等等,等等,难题一大堆。
城里自然方便,我们也在城里生活了几十年。可是在城市里,看不到一棵庄稼从发芽到结果,看不到一枚水果从谢花长到成熟,看不到随处都有的白鹭像一个风筝那样飞出去,每一片树叶都翻飞着无尽的诗意。
如今交通方便,如果在故乡有一幢像样的房子,随时可以去住上一段,想住多久住多久,离开城市的喧嚣,呼吸新鲜自由的空气,采摘菜园里土杂肥种出来的蔬菜,喝一粒一粒玉米籽喂出来的鸡熬的汤,按照农村人惯常的时间起居,用锄头翻地,在劳动中把积攒几十年的肥膘消减掉。推开窗,到处都是绿色。春暖花开,到处鸟啼鹃诉。夏雨过后,蛤蟆在窗外大声歌唱自己的爱情。秋天就不用费笔墨了,一树一树成熟的果子,把辽远碧蓝的天空擦得干干净净、四处芳香;还有冬天的小太阳,端一根板凳便在墙根底下,享受一份不受打扰的温暖。在院子里种上几畦花草,养上几只鹅或者鸡鸭,狗要养一只的,散放,白天见谁都摇尾巴,吊儿郎当的,到了晚上立马换一副嘴脸,除非得到允许,否则六亲不认。
就像打开一本时光的副册,里面有充足的记忆,缓慢的现在和无限辽阔的未来。
在外面漂泊几十年,不能再从陌生继续走向陌生,而应该向熟悉的地方走去,那里有回忆,有故事,有单纯,有松散适宜的时光,有远离喧嚣的安静。说不定,再过几年,现在决绝要离开这片山清水秀的故乡的人们,突然发现自己除了享受喧嚣和沸腾之外,还需要一份舒适和安静的时候,他们也会这样打算:到故乡去建幢房子。我比他们早享受了好多年。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那房子真的开建了。因为隔得太远,我们不可能经常去监督,包工包料,良心工程。李高华老师设计的图纸,樊冲兄制定的施工要求,年迈的岳父和他那些热情的邻居充当施工监理。妻子的堂弟奉送了一片宅基地做院坝,邻居刘表叔损失一大垄竹子给我们做通道。待到房子修好,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做上一桌好菜,招待热情帮助我的亲朋好友。再站在自家的阳台上吼上几嗓子,像农村里随时可以拍拍翅膀打鸣的公鸡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