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新
2017年5月7日,著名数学家、首届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和首届邵逸夫数学奖得主吴文俊先生在北京仙逝,享年99岁。他是1950年代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 (院士) 的190位杰出科学家之一,也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38岁)。他又有松柏之寿,自然也是最后一位辞世的,他的离去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笔者虽只在二十多年前在异乡见过吴先生一面,仍记得他的风采。
1919年5月12日,吴文俊出生在上海市青浦县 (今青浦区) 朱家角镇。青浦位于上海西南角,系江浙沪三省市交汇处。青浦南与浙江嘉善接壤,吴先生的祖籍正是嘉兴,据说他的爷爷奶奶为躲避战乱迁来。朱家角镇地处偏僻,又是个小地方,因此很少有战事波及。也正因为如此,如今镇上古迹保留较多,属于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吴文俊小时候,每年清明随家人回嘉兴祭祖。
吴文俊的爷爷是个秀才,却始终没做上官,后来主要靠教私塾养家糊口。到了他父亲的少年时代,家里经济情况更加糟糕。而他母亲的家族要殷实许多,主要从事小手工业。按照中国民间传统,一个不甚富裕家庭有出息的男孩,常常会得到家族或乡绅的财力支持。正是在外祖父家族的资助下,他的父亲得以进入南洋公学,读完了预科,相当于高中毕业。
南洋公学是交通大学前身,吴文俊的父亲接受的是西式教育,毕业后在上海的书局、报馆做翻译工作。其时肇始于上海的最有名的三家出版社———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三联书店中前两家已经诞生,出版了大量好书,尤其是外国经典名著。出版人和报人家庭里通常有许多藏书,吴文俊孩提时代印象最深的便是父亲的藏书以及他们父子一起泡在书里的日子。
从吴文俊记事起,他家就住在上海哈同路 (今铜仁路) 民厚里。画家徐悲鸿和蒋碧薇夫妇、国民党元老廖仲恺和何香凝夫妇、翻译家兼教育家严复,都在民厚里住过。那儿也是海派文人的聚集地。1922年,戏剧家田汉从日本返回上海,即寓居民厚北里,他在上海大学的学生施蛰存和戴望舒常来探望;民厚南里则住着创造社的社友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人。
吴文俊在家中是长子,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不幸弟弟夭折,因此他从小受到父母的特别关爱。四岁那年,吴文俊上了文蔚小学,就在家附近。笔者查阅过,文蔚一词出自《易经》,“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意思是说,君子应该向小豹子一样慢慢地成长,长出好看的花纹,拥有高尚的品格。
可能是受父亲影响,吴文俊养成了阅读闲书的习惯,也爱看电影和话剧 (最喜欢的演员是石挥)。他读的都是大人的书,包括林纾翻译的小说,还有 《官场现形记》 和 《儒林外史》。他一直记得梁启超说过的话,“英雄只在落后的国家才有”。吴文俊由此联想起“数学王子”高斯,高斯出道时,德国数学还比较落后,后来德国出了许多数学家,却再也没有出现高斯了。
初二寒假期间,日军对上海实行了大轰炸。因为担心宝贝儿子,吴家回到朱家角老家,躲了好几个月。可是学校并未停课,等到他们回到城里,文俊的功课被拉下一大截。语文还好说,数学根本听不懂了,他干脆不听,在下面看小说。结果呢,期末考试得了零分。这次考试对少年吴文俊是有警示意义的,从此以后,他不敢再怠慢数学课了。
高中时吴文俊的物理成绩相当不错,有一次考了满分。与此同时,物理老师却告诉校长,说文俊之所以物理好,是因为数学功底扎实。于是校长要求他报考交大数学系,答应考上给一百大洋奖学金。那时交大学费需30大洋,吴文俊的父亲拿不出来,于是他只好听凭学校安排了。换句话说,当初念数学非他本意。
说到吴文俊的大学生活,笔者前不久刚读了英国哲学家罗素的传记 《孤独的精神》,从出生写到1921年为止,他在大学时念的也是数学。中文版有八百多页,但第二章 《剑桥》 一共才12页。巧合的是,《走自己的路———吴文俊口述自传》 (邓若鸿、吴天骄访问整理,湖南教育出版社) 有四百多页,第三章《大学》 也只有12页。
吴文俊的学习方法是“读学懂”。所谓“读”是课本本身,“学”是指合上书自己能推导课本里的定理,而“懂”是指所有概念和定理之间的相互关系。真正把他领入现代数学大门的是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副教授武崇林,毕业时他已经有了成为数学家的志向和自信了。武老师想帮他留校,可惜因为地位不高,又没留过洋,说话不管用。
吴文俊大学毕业论文的题目是 《用力学方法证明帕斯卡尔定理》,多年以后他写过一本名为 《力学在几何中的一些应用》 的小册子 (中国青年出版社,1962),正是大学毕业论文的延展。华罗庚曾赞叹,“这本书比十篇论文都好。”2010年,此书与华罗庚等五位数学家的科普著作组成的“数学小丛书”一起荣获了国家科技进步奖。
1945年8月,日本投降了。这一年的秋学期,已在上海的中学代课五年的吴文俊到杭州之江大学做了代课老师。这是吴文俊第一次在大学任教,他在钱塘江畔、六和塔旁如今的浙大之江校区度过了四个月的时光。虽说孕育了“陈苏学派”的浙大那时还没有从贵州迁回,但交大同学赵孟养通过亲戚把吴文俊的大学毕业论文呈现给几何学权威苏步青,想帮他在浙大找份工作。
赵孟养是吴文俊遇到的诸多贵人之一。1945年岁末,交大总体还留在重庆,但也已在上海复课。赵同学慷慨地把自己在母校取得的助教职位让给吴文俊。翌年春天,国民政府招考赴法留学生,也是赵同学第一时间把消息告知吴文俊。夏天,赵孟养还介绍他去见陈省身。其实,赵同学并不认识陈省身,而是凭着自己的交游才能和热情,委托他人引荐好友。
那时陈省身只有35岁,却已经出大名了,他在美国数学圣地普林斯顿做出了不起的成就,使得“微分几何进入新时代”。抗战胜利后他回到祖国,奉命在上海筹建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陈先生住在徐家汇附近的一条小弄堂,吴文俊见到他时只敢回答他的提问。可是不久,吴文俊便被招进数学所,地点在靠近枫林桥的岳阳路。从此他走上了数学研究的康庄大道,翌年又赴法留学。行前在上海,吴文俊写出第一篇数学论文,被陈省身 推荐到 《法 国科学院周报》(ComptesRendus) 上发表了。
1951年,32岁的吴文俊从巴黎载誉归来。他在做了一年的北大教授后,调任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研究员。那年春天,他回家乡出差,经亲戚介绍,认识了电信部门工作的姑娘陈丕和,她会英文和法文。两人一见钟情,几天后就“闪婚”了。年底陈女士调至北京,业余时间帮丈夫打印外文论文和专著。同时,接连生下四个儿女,并承担了全部家务。
从此以后,吴文俊过上舒坦安逸的生活,那无疑也归功于上海女人的才德和修养。加上他本人的豁达和低调,即便政治形势复杂多变,仍安然度过了漫长的一生。1985年,中国数学会成立50周年,作为理事长的吴文俊在上海复旦大学主持了纪念大会,他邀请巴黎时期的导师亨利·嘉当前来参加,也了却了作为学生的一桩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