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金娜
一个人宣布自己喜欢春天,好像有点傻里傻气,就像宣布自己喜欢幸福喜欢快乐,还用说? 所以我听见更多的人说自己喜欢晚秋与寒冬,似乎这不落俗套的选择背后有一些动人的小故事似的。可我确定有这么一群人,是最忠诚的春天迷,从来不在乎大声呼喊对春日的渴望和赞美。不为别的,就因为他们是小孩子,而小孩子春天可以春游去。
大人当然也春游,而且拥有完全的自治权,可以在草地上溪水边躺到月亮出来也无妨。但和小孩子春游所引发的精神激动相比,完全是两回事。毕竟自己出去玩,占用的是自己的时间,而学校组织的春游占用的是学校的时间———那可是堂而皇之的逃学,理直气壮地占便宜,合情理的越狱。这种思路不怎么高级,不是好孩子的觉悟,但谁在童年时在乎过这些?
在我对小学的记忆里,春游是一年中发生的最重大事件之一,受欢迎程度仅次于考试被取消。但后者发生的几率太小,往往被证实是由某些尖子生散布的叵测谣言,为了就是让大家空欢喜,考得稀巴烂。春游就不一样了,尖子生也有放风的需要,大家的利益一致,没人乱造这种谣。春游的消息一旦蔓延开,就算是 《西游记》里的银角大王捧着紫金红葫芦来收也收不回去了。毛衣毛裤还没脱掉,窗外的树枝还是秃头,班级里的气氛已经开始痴痴傻傻的了。书桌间,过道旁,放扫帚拖布的角落里,时时弥漫着一层危险而甜美的空气。不管上什么课,同学间互递的眼神里都共享着一份某种大事即将发生的异样感。其实要是仔细听我们的秘密交谈,内容并无奥妙玄机,无外乎讨论带什么小食品,怎么把呲水枪和水气球偷藏到书包里,跳大绳谁跟谁一组,穿小白鞋还是凉鞋。有了心上人的男生会更激动些,想方设法邀请喜欢的人在春游时跟自己坐在同一块野餐塑料布上吃火腿肠和无花果干。我长大后才知道那个牌子的所谓无花果干是用萝卜干做的,虽然时隔久远,还是有舌根发涩的幻灭感。
遇上富有同理心的老师,对我们在春游前的坐立不安总是挺宽容。偶尔的呵斥都简短平实,粉笔扔得也不远,眼神里常有参透的悲哀的柔情,好像目送笼养的小兽马上要被放归山林。如果是性格严厉,或对“拥抱大自然”的意义持异见的老师,则会脸色铁青地预示,我们的胡闹散漫会导致春游当天下雨。这样的老师会被我们恨上很久,至少一星期。谁让他们非得说出孩子们心中最大的恐惧呢?虽然我们在学校里受到挺全面的唯物主义教育,唯独在这件事上,没人不受迷信的控制:只要一春游,八成会下雨。而学校的规定又是只要一下雨,春游就取消。而春游当天下雨这种倒霉事的发生几率之高,让我对老天爷这个遥远而飘忽的人物常生怨气。老天爷身份那么高贵,难道不应该被更广阔的人类烦恼占据精力吗? 为什么非要跟小学生一年仅有一天的春游过不去呢? 我们那时候当然还没听说过“墨菲定律”,可是自然课已经学过春天就是雨水多。可惜大家从没把这个因素纳入可能性。大概如果那么想,就没法尽情委屈了。跟一个神灵生气,总比跟抽象的自然现象生气要来得更有滋味。春游前一天的晚上,我总要祈祷。那时的老天爷在我心里就像个老校长,假装没有人情味,其实还是有的,心情好了说不定可以讨价还价。我们不是非得要风和日丽,就算已经阴云滚滚,只要雨点没下来,春游就还可以照常出发,我们还是会给老天爷欢喜作揖。
我对于春游的记忆被悲惨的下雨覆盖了大部分,对那些顺利的春游反倒没有强烈的印象。反正就是去我们常去的北陵公园再次进行一系列让我们感到自由幸福的事:跑跑颠颠,吃吃喝喝,坐在湖边喝八王寺汽水,喂蚂蚁吃饼干,比谁脚趾头大,无缘无故地打人和被打。至于那些需要额外花钱的地方,比如埋葬皇太极和海兰珠的昭陵陵寝,儿童乐园里的游艺项目,因为超过班费的预算,我们基本无缘接触。不过大家很少为此心酸,只要能不用上学,做什么都是好的。只有一次,我们溜达时路过荷花池,一旁驻扎着一个外地马戏团。房车布置得破破烂烂,但缠着塑料花的大喇叭里吆喝说场地里有百年不遇的美女蛇,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宣传画上女人艳粉的脸配湖绿的蟒蛇身子,吓人叨怪,我们都想看。但老师说不利于儿童的身心健康。我们只好趴在木栅栏上,听小棚屋里传出俄罗斯民歌,穿插着电流滚滚的怪叫。我津津有味地想象着里面恐怖的世界,向往着成为不用再考虑身心健康的大人,兜里揣满了钱和小食品,想看美女蛇的时候就能可劲地看。
关于北陵公园,当年还有一个全沈阳市小学生估计都知道的流言,那就是后山住着一只狐狸精,专喜欢在黑天抓小孩和不回家的已婚男人,抓住就拖进林子里或者公厕里吃掉。因为这则传闻,我们对于在天黑前回家极少不舍。大队伍准备撤退时,谁要是磨磨唧唧收拾得慢,又赶上天空开始蒙蒙发暗,就有不耐烦的男生指着苍翠的松林惊呼:“狐狸精!”总能吓得动作慢的同学屁滚尿流地收拾书包,胆小的女生们拉手小跑前进。我不知道我们的老师对狐狸精有什么看法,但在狐狸精促使我们高效集合回家这一点上,老师肯定是赞许的。最不高兴的要数班里常挨欺负的那些同学,会被人嘲笑着喊:“你爸今晚又被狐狸精抓走了!”那时候没想过这话多不文明。我记得自己气喘吁吁地边跑边回头看,心中忐忑,又期待看见狐狸精的真容。她到底是长着人脸的狐狸,还是长着狐狸脸的女人,还是一会儿是狐狸一会儿是女人? 那可真够闹腾。大家伙的争论和胡思乱想每每给春游的尾巴添上一种妖异的情致。总要到走出公园的红墙大门,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听老师清点人数,闻到街边烧烤店里的肉香,才有重返世间之感。想到第二天又要回教室坐着了,仿佛天边一道闪电劈过来。
“明天见。”“明天见。”我和小伙伴互相道别,疲惫里总带着忧愁。我知道回家的路上我们都会掰开指头,开始给下一年的春游倒计时了。盼头遥远没关系,我们那时候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