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天新
近日,中美洲的巴拿马共和国宣布与中国建交。这让我想起新千年的第一个冬天,我对巴拿马运河的探访。那时我正在哥伦比亚的安第基奥大学访问,应法国方面邀请,北上哈瓦那参加一个数学会议,费用由法方承担。麦德林与哈瓦那不通航,我于是选择了巴拿马的金杯花航空公司,想顺便玩一下巴拿马。
金杯花是西班牙纸牌里的一种花色,相当于扑克里的红桃,联想起两个月前,我到热带丛林朗诵诗歌时乘坐过的爱斯,拉美人对游戏的偏爱显而易见。起飞半个小时以后,飞机离开了南美大陆,我有机会目睹世界上最长的安第斯山脉的消失,那情形仿佛看到了万里长城的尽头。
到达加勒比海的乌拉瓦湾上空后,先是沿着巴拿马的北海岸西行,接着用一刻钟的时间穿越了美洲大陆来到太平洋海岸。飞行高度迅速下降,可以清晰地看见停泊在巴拿马湾的船队,想必它们是在等候通过巴拿马运河了。直到上个世纪初,巴拿马仍只是哥伦比亚的一个省,其面积和人口均不及安第基奥,倘若不是美国看中它的地理位置,尤其那狭窄的可以建运河的地峡,恐怕不会分离出去。
当我步出机场的自动门,呼吸到新鲜湿润的空气时,才发现巴拿马正处在雨季的高潮。一刻钟以后,我坐上一辆色彩斑斓的公共汽车,柴油机的引擎不停地喘息着。美元已取代被称作巴波亚的货币,我递给司机两个夸脱。紧闭的玻璃窗外一片白茫茫,在刮雨器的作用下,前方才露出一丝亮光。配上节奏明快的热带音乐玛兰戈,我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妙,似乎正去往一个极乐世界。
曾经一度,南美洲各国所产金银海运至巴拿马,用牲口驮运到加勒比海,再用船运到西班牙。美洲只有这块土地呈东西走向,因此最初的西班牙探险家把太平洋命名为“南海”。就像太平洋沿岸的其它拉美城市一样,巴拿马城市区的街道和商店里挤满了人,人行道上摆放着各种小摊,公共汽车总是呼啸着驶过。
找到旅店登记完毕,放下行李之后,我开始逛街。在一家超级商场里,我看到了巴拿马人的传统服饰波杰拉(Pollera),那是一种以白色为主调的连衣裙,衣领由不同颜色花纹的图案围成,再配上相应的头饰。姑娘们身着波杰拉显得端庄文雅,可是与日本的和服一样,只有在特定的节日和场合才穿。
作为中美洲最重要的金融中心,巴拿马城那几年经济并不景气,加上季节的缘故,游客不多。午餐时我遇到了一位二十多岁的西班牙姑娘安娜,她是巴斯克首府维多利亚市税务局的职员,貌不惊人,且无写作或其它爱好。与那些天生丽质的美人比起来,相貌平常的女子有着得天独厚的优越性,她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旅行,体验自由的真正含义。
半年前,安娜获准停薪休假,进行她的第一次美洲之行,从墨西哥一直玩到巴拿马。她告诉我,在认识我之前,她只知道两个中国人:毛泽东和巩俐。我一听乐了,回答说少女时代的巩俐我经常见到。对安娜来说,拉丁美洲这片土地好比是一部历史教科书,计算起来,每个国家她平均要待上三个星期。
在我的建议之下,安娜改变了计划,与我一块去看巴拿马运河,她原打算把这项活动安排在最后。我们搭乘公共汽车,在一个没有路标的三岔口司机将我们撂下。顺着一道斜坡往上走,不一会就到了一片被铁丝网隔开的空地,接着听到从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雨滴渐渐变得稀疏,我们见到了一群欢呼雀跃的观众,他们汇聚在一幢两层的小楼房里。
直到那会儿,我才发现一个庞然大物的存在,一艘注册在苏格兰的万吨级游轮正在离开人群几米远的地方下沉,船舷只露出地面一米多高,这便是靠近太平洋的最后一个水闸米拉弗拉了。甲板上的水手也被这庄严的时刻感染,一会儿他们就要通过“美洲大桥”,开始新的漫漫航行了。而这会儿,仅有的工作人员是在闸壁的嵌齿轨道上那四架电动曳引车的司机。
巴拿马运河全长八十多公里,其中一部分利用了千岛湖一样大的水域。尽管如此,由于要经过不少坚硬的峭壁和热带雨林,工程量非常大。早在1524年,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五世就下令勘察,1880年,成功凿通苏伊士运河的法国人来到这里,他们费时二十年,最后半途而废。没想到,后来美国人接手不到十年就大功告成。
那以后,美国人坐收利益,直到1999年底才把主权交出。由于太平洋和大西洋的水位落差高达二十八米,运河共设置了三个水闸,只要比较一下两个大洋的面积,就不难猜出哪一头的水位更高。据说每艘船平均缴纳的过河费是四万四千美元,具体取决于吨位和货物种类。迄今为止,最大的一笔收入是十八万美元,最小的一笔仅有三十六美分。七十多年前,有一位叫理查德的年轻人只身游过了运河,也算为它增添了一段佳话。
大约十分钟以后,开来了一艘汉堡的集装箱巨轮,至少有十万吨级,船身已挨近三百米长的水道两端,牵引车也增加到八辆。每只大盒子被涂得花花绿绿的,从远处看很像是一件孩童的画作。后面两艘也是集装箱船,其中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注册的俄国船上挂着韩国国旗,而 Peiraievs(比雷埃夫斯) 这九个字母则让我回忆起前一年夏天的希腊之行。
安娜和我打赌,看谁的祖国轮船首先出现,那有点像古代中国诗人为歌女演唱的歌词而下注。不料开来一艘游艇,惟有它可以凭借自身的动力通过运河,乘客们从科隆一直坐到巴拿马城,一路饱览运河的风光。此时天空忽然放晴,老远我看见一艘写着汉字的船只,可是直到显示出“雷鸟”字样,我仍然无法断定该船的国籍,不过安娜已自觉认输了,开始催促我返城,她要与家人通话。当晚,我写下了一首诗留作纪念。
巴拿马运河
它掌握了时间的奥秘
给游人带来一片惊奇
和雨中的伤感、回忆
仿佛一个神奇的魔术师
调度着海平面的涨落
把庞然大物玩于手掌间
又像是一枚巨大的梳子
穿梭于大地和海洋之间
在溢满芳香的天空下面
它失去的是最后的飞鸟
黄金般的落日、寂静
以及小溪的喧响之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