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频

夏天不计花信风。况且依那江南旧俗，又说“芒种送花神”的。

这真让人一头雾水!　明明还有那十二月令花和十二月花神种种。以前的夏天，即若没有时下五彩缤纷的洋菊开花，如金鸡菊、波斯菊、松果菊、大滨菊、堆心菊、黑心菊、蛇鞭菊、天人菊等等，但睡莲、荷花、菖蒲、茨菇、荇菜、海菜花、千屈菜等水中花，“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的，视而不见总说不过去。《遵生八笺》　讲“四时幽赏”，“高子夏时幽赏十二条”，就列有“观湖上风雨欲来”、“步山径野花幽鸟”等等。即或后退一大步，我们不说荷花，将荷花一类统统遮蔽，那陆地的夏天，却也是一岁草花最盛最繁茂的季节，——每年才入6月中旬，郑州就要应时举办宿根花卉展，薰衣草、紫马鞭草等等，姹紫嫣红花如雾，展期长达一个半月。其中仅仅喇叭花模样的，人工与野生的加起来，就有牵牛花、打碗花、田旋花、曼陀罗花，还有百合、萱草、紫茉莉、美人蕉、风雨兰，以及墙头或架上的大小凌霄花、金银花等等，甚是可观。

今朝先放下别的，特地摆一摆夏天蛮招摇的一双姊妹花——大名鼎鼎的臭牡丹和臭梧桐，两种很奇葩的落叶植物，而臭梧桐独个儿也有人叫它臭牡丹的和臭桐的，总之“臭”字打头很醒目。同为夏花，臭牡丹开花，一点也不逊于形形色色的绣球花，臭梧桐开花胜似那同类中名为龙吐珠者。而且这花姊妹甚是泼辣，能自然蔓延，天生分布广大，从东北和华北开始，直跨过黄河长江、东海南海，南北中国都有，远到天涯海角的东北亚和东南亚。各地绿地造景，没有人因为臭字当头而拒绝这一双姊妹花的。

臭牡丹在郑州，喜欢向阳的林荫和墙角，每年开春复生，先是生叶，密密麻麻连成一片，继而浓云似的蔚起，很可观。芒种端午前后，乌绿密实的叶苗上，簇簇点点的花蕾暗紫红，像菌子一样冒了出来，逐渐变大变蓬松，须臾花团锦簇，连片开花。它不仅远观花团丰肥，其精巧的花蕊，细看起来，每一粒也是一朵秀丽的小花。臭梧桐是灌木或小乔木，开花比臭牡丹慢一步，因为是树呀，能独立成景，而公园里为了给它做陪衬，常常会布置一爿假山和太湖石。同是马鞭草科的，臭牡丹的别名大红袍没叫响，臭梧桐的官名，四四方方，冠冕堂皇的叫海州常山，它在郑州和北京6—7月开花，而上海和江南地带晚春即花。

两本最有代表性的校园植物手册，一南一北，《复旦校园植物图志》　（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　和　《燕园草木》，都收录有俗名为“臭梧桐”的海州常山，可两本书同时失收了姊妹花的臭牡丹。是刘华杰自己编的　《燕园草木补》　(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才将很是臭美的臭牡丹补录，弥补了庭院花木的缺憾。刘兄自己撰写的“内容提要”曰——

北京大学主校区燕园每年要接待数十万游客，由老校长许智宏院士亲自主持的校园植物图谱　《燕园草木》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　出版后受到师生和游客的热烈欢迎，短时间内便重印了多次。燕园校区有植物大约450种，但《燕园草木》　只收录185种，远远无法满足读者在校园里识花认草的需要。针对这种情况，《燕园草木补》　另外收录71科232种植物，并对校园植物的管理进行了个人化的点评。两书结合起来是对北京大学校园历史的一种具体记录，有助于读者辨识校园中的绝大部分植物，也有利于复兴博物学文化。

前边我说了，臭牡丹开花和名为紫阳花的草绣球差不多。草绣球有红有绿，有紫有蓝，开花会变色；臭牡丹一色花，花蕾暗紫红，开花粉紫红。但它和海州常山的花期都很长，断断续续，一直要开到霜降天变冷。11月初，我在郊外画开花依旧玲珑的臭牡丹，名《向阳的臭牡丹》，题跋曰：“此花春生丛生，孟夏发花，绵延直到初冬。”与此同时，郑州公园里的海州常山落叶了，树枝上红色的假种皮，噙着蓝色的种子煞是可观。北大教工王立刚，在《燕园草木》　里为其点赞：“初听起来，并不像一株植物。海州旧指连云港，不知它和连云港有什么特别的渊源。倒是古代的植物志中说的臭梧桐更易理解。据说是因为肥绿的叶子搓后有臭味。但只要远观而不近玩的话，它的确是种美丽的植物。就像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先是白色的花萼形成一个个杨桃形的萼苞，然后白色的花朵慢慢从裂开的萼苞里伸出来，而花朵中又长长垂下几条红色花蕊。花落后结出青紫色的果实，此时洁白的萼苞完全裂开如同海星，颜色也神奇地由白变红。它多变的美丽正如同它特别的名字一样。”海州常山即臭梧桐的假种皮如猩红色的海星，有这个比喻足矣。如果硬要补充一点我的感受，包括臭牡丹花后结籽在内，画龙点睛吧，我觉得它们的种子如一粒粒蓝色发光的圆珠，鬼幽幽的，带了些许精灵的意蕴。

很突兀的一个臭字，但是没人嫌它臭。即使近玩和把玩，的确也不觉得它臭。一个爱花如命的女孩子，发自内心的称赞海州常山，觉得它有另一种香味在。《复旦校园植物图志》　记录海州常山：系被子植物门，蔷薇纲，唇形目，马鞭草科；亚分类是牡荆亚科，大青族，大青属。其别名就多了，——臭梧桐、泡花桐、八角梧桐、追骨风、后庭花、香楸、炮火桐、海桐、臭桐、臭芙蓉。其中叫香楸者，和臭字对立，完全冰火两重天嘛!

不能不说臭字的植物学含义，带有感情色彩，带了比喻和夸张，无法局限于词典的解释。国色天香的牡丹，事实上被封为花王，以此确立正宗的花草香，树立观念中的芳香与芬芳，壁垒森严，固若金汤，与此稍有不同，便要打入臭的行列，——臭杞和臭橘，是“橘生淮北则为枳”的枳果的外号；臭蒿，指野生的黄花蒿和黄蒿，即屠呦呦团队提取“青蒿素”获诺奖的青蒿；臭樟，是因为有的把樟树分香樟和臭樟，有的则把樟科制作香料的肉桂呼为臭樟。哎!　即使是臭椿，也非真的臭不可闻之物，只是味重而已，中原人旧年救饥的树头菜，臭椿树叶经水瀹之后，用来包菜馍或炒菜吃很普遍，味道并不差的。臭作为有异味者，非正宗的口味也。

而生活中更有昵称臭字，美化臭字的。那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家庭式的亲近与亲密，一些地方，大人惯常呼叫小儿女为“臭小”、“臭包”。“臭婆娘”，则是汉中地区百姓为日常爱吃的鱼腥草起的外号，完全没有恶意。男人们又称大老爷们的，见天吃饭喝酒，总离不开这一味鱼腥草，祖祖辈辈、世代相传就好这一口，故而才把鱼腥草敬称为臭婆娘的——这世界有时竟以如此香臭不分的方式亲密着。

2017年6月15日于甘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