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春祥
明朝作家何良俊的笔记,《四友斋丛说》 卷三十,详细列举了刘道原的检讨书,检讨自己平生有二十种过失:
佻易卞急,遇事辄发;狷介刚直,忿不思难;泥古非今,不达时变;疑滞少断,劳而无功;高自标置,拟伦胜己;疾恶太甚,不恤怨怒;事上方简,御下苛察;直语自信,不远嫌疑;执守小节,坚确不移;求备于人,不恤咎怨;多言不中节,高谈无畔岸;臧否品藻,不掩人过恶;立事违众好更革,应事不揣己度德;过望无纪,交浅而言深;戏谑不知止,任性不避祸,论议多讥刺;临事无机械,行己无规矩;人不忤己而随众毁誉,事非祸患而忧虞太过;以君子行义责望小人。
这样深入检讨,还不算,他说还有十八弊:
言大而智小;好谋而阔论;剧谈而不辨;慎密而漏言;尚风义而龌龊;乐善而不能行;与人和而好异议;不畏强御而无勇;不贪权利而好躁;俭啬而徒费;欲速而迟钝;暗识强料事;非法家而深刻;乐放纵而拘小礼;易乐而多忧;畏动而恶静;多思而处事乖忤;多疑而数为人所欺。
检讨完过失,自剖完坏毛病,刘道原说,“事往未尝不悔”,过几天却又犯了,自己犯错自己讥笑,不去从根本上检讨过失。
何良俊看刘道原的二十失十八弊,自身也检讨了一下,觉得很多地方都很相像,“盖十有其六七矣”。他于是感叹:是不是天下的人,弱点都差不多的呢!
是的,人的优点各显其能,弱点却没有多少差别。我看到这里,也感慨良多,知命之年已过,是要反省对照一下了。
二十失,归纳起来,以下几点在自 己身上也绝对明显——
遇事则发。
发的原因有许多,佻易,轻佻,轻浮,不庄重;卞急,急躁。因为这些原因,于是一触即发。
任何工作,都有时间和质量的考量,实施过程和结果往往不尽如人意,难免被呵责和呵责人,也常常告诫自己,愤怒时不作决定,可总是无效。照刘道原的反思,其实就是急躁,这种急躁,似乎与生俱来,平时藏在心底,好像将它压得很牢,实际上,事情来了,情绪如同闪电,倏忽即至。
再次告诫自己,年岁渐长,碰到事情,无论私事公事,常默念“愤怒时不作决定”。
御下苛察。
这一条的原因,刘道原自己说了两点:求备于人,不恤咎怨;以君子行义责望小人。
一个有点作为的领导干部,总想将事情做得完美些,矛盾于是来了,因为能力等主观因素,再加天时等外部因素,很多事情的结果,和当初的设想往往大相径庭,严重的甚至南辕北辙,用完备这条标准一衡量,那就会责怪、埋怨下属。
还有,用君子之道来和小人比较。生活工作中,随便你在哪个地方都有小人,长相虽异,属性却同。弄得你都不能相信,怎么又会有这样的人?
因为要求完美,因为用君子的标准要求下属,最后生气乃至受伤的往往是自己。
不掩人过恶。
这个缺点,常常致命。
人非圣贤,孰能无错? 而我们,很容易发现别人的错,别人的不足。看不惯一人,獐头鼠目,满脸横肉,酒色过度,道貌岸然,尖酸刻薄,猥琐,吝啬,贪婪,什么样的词都会涌上心头。
而对待别人的不足,许多人也是言不由衷,为的是不得罪人——万一自 己的不足也落在别人嘴里呢? 能放人一马就放人一马,这是中国人的中庸性格决定的,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交恶对方。
所以,经常在公众场合,说一个人的不好,需要相当勇气。刘道原将“不掩人过恶”这一条当作自 己的错误,想必他为这种做法埋了不少单。
为人处世,如果对方不是十分特别的过错,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论议多讥刺。
这一条,似乎是从言语上讲的,戏谑不知止,任性不避祸,什么话都敢讲,什么玩笑都敢开,没什么避讳,不知道轻重,好,这么一率性,麻烦了,一句好好的话,自认为一点事也没有,没想到出了麻烦,有时麻烦还不小。
写作数十年,好几次差点惹上官司,我在 《差点成了被告》 一文里,已有详细论述,文中举的几个例子,都是亲身经历。最离奇的一次是,2011年,我出版某本书,居然得罪某终审,其实我真是无意———要说有意,真是天意——中讽刺了人家的研究成果,而这项成果恰恰又为这位终审发明。所以,我能深刻体会刘道原这一条的苦衷。
至于刘道原另外的诸种毛病,我不一一归纳了,差不多都以不同形式,存在于我们的每一天中。
刘道原,刘恕,以史学著名,也曾是 《资治通鉴》 的得力编辑。《宋史》 载,刘恕曾与司马光出游,见路旁有一石碑,碑主是五代的一将领,大家都不知将领的其他信息,只有刘道原,当场道出这将军的生平。司马光回家一查验,果如刘所说,于是对后辈刘道原偏爱有加。
再举一事以证刘自说的缺点:他和王安石,本来是很要好的朋友,但不认同王安石变法,在很多公开场合,多次批评王安石的新法,最终导致两人绝交。那时,正是王安石们如日中天时,刘道原的做法,自然是自找没趣,日子也就不那么好过了。
和刘道原为同道中人的苏轼,也反对王安石新法,他写有 《和刘道原见寄》 一诗,正是惺惺相惜的写照。
刘道原的这些人生自我检讨,虽时过境迁,但若仔细体会,细加观照,仍有极强的针对性,这根针,几乎对着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