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
前些日子,网上看到一位山西小店主,因为要过节了吧,想把手中的货优惠出售。其中有封褶皱泛黄的信,价格也就是机场一碗牛肉面,居然无人问津。急得他10元10元地一路降价。因为信没有句读,也没署名,小店主既看不太懂,也无法进行炒作。于是我细细通读了一遍,立即支付。信说的是在外打工的父亲,两次接到儿子来书,告知家中缺钱,急需救助;但父亲却遗憾回复,凉州当地兑款业务停顿了,无法汇款;正在此时,他听说有位老乡最近打算回家,就托他带些钱款,顺便给捎去。父亲希望儿子好好听话,“各事勉志奋前”,“协助母亲竭力维持”,并说自己事业一旦有“端倪”,就会立即“束装”赶回。
儿子有名无姓,父亲名姓皆无。信中提到的老乡“任锐峰”亦不知何许人也。唯一明确的线索,是他们那个村子,叫上文村。
一个在外做事的旧社会村民,如何能用娟秀小楷,随手写出一封文理畅达的家书? 这信并没打格子,没划竖线,篇章却能如此之好;用笔固然随意,却笔笔中锋,厚实工稳;结体别有一番优雅,圆润中透出气力……
仔细查阅资料才知道,上文村并不简单。
上文村位于山西省阳泉市盂县西烟镇,现有人口284人,村户108户,耕地1125亩,据大明万历癸卯年 (1603) 《重修文昌阁碑记》 载:“我村古称上文,人才辈出,至唐元而益盛。赐杨彖状元第,时连三榜九名进士,腰金者七十二人,缙绅甲于天下。”
此地原名渴水村 (因缺水命名)。后至宋、金张氏传13世就有27人登科进士,其中有五世为兄弟同科。因文人荟萃辈出故将村名改为“尚文村”,今演写为“上文村”。
上文村还有过两大名门望族,其祖先一为张士贵,一为侯道济。
张士贵和侯道济这两位的大名,如今已被千年历史几乎就湮灭了。根据当地报刊资料,温习一下两家人的历史,还是很令人震撼的。
张士贵系唐初名将,祖籍盂县上文村。自幼善骑射,弯弓一百五十斤,左右射无空发。从唐太宗让他“作武功之咏”来看,张士贵还有相当的文学素养,是一名文武双全的非凡人才。后来张士贵官左领军大将军,获封虢国公,子孙袭爵。卒后,唐高宗为他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并赠辅国大将军,谥号曰襄。宰相上官仪亲自为他撰写墓志铭,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高宗又诏赠其东园秘器,并给仪仗之荣,陪葬太宗于昭陵。张士贵后裔从第九世张崇嗣起到第二十七世止,连续19代,代代有进士,从未间断,共出进士34人。这样的进士世家,在中国科举史上是极其罕见的。
再说侯道济。此人进士登科,官至丹徒县令。他女儿“自幼好读史书,博知古今”,使他常感叹:“恨汝非男子。”这位侯氏女善良贤淑,治家宽厚待下,从不打骂奴婢,生于官宦之家,却很爱护贫苦困难的人。后来,侯氏生下了程颢、程颐这两大名儒。“二程”长大后,还念念不忘母亲的教诲,常对人说:“我们兄弟从不择衣食,不恶语伤人,这些习惯不是生来就如此,而是母亲教育的结果。”
由此可知,这村子里的乡亲,如此出手不凡,也就不足为奇了。
村子虽好,时局维艰。我们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这信中的一家人具体情况如何? 这笔钱款是否妥善并及时送达? 信主人的事业是否终于顺遂? ……但我们能从一笔一画的如新墨色中,感受到清末民国时代,饱读诗书,踌躇满志的父亲,背井离乡,远上凉州谋生,却遭遇诸事不顺,导致“返里之望无日可盼”,全家经济困顿。当时已届暮春,极有可能这位父亲,过年也没回过家,没给过妻儿老小必要的生活费,不然,家中不至于春季就如此窘迫,儿子也不会接连两次写信急催。
眼前,年关又至。中国亿万在外务工的人潮,都像这位当年的父亲焦急等着回家,好将一年积攒的收入,喜滋滋地交给妻儿父母。国泰民安的时代,一年辛劳下来,他们应该多少都有积累和收获,起码都有手机,可随时同家中热线联络;他们的钱款,甚至可以通过电汇、银联、微信、支付宝瞬间到达亲人的账户。而此信主人,却只能通过点画撇捺、老乡捎钱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倾注着自己对一家人的思念和关心。他只是一介村民,但“旧式父亲大人”的那种威严,上文村那份醇厚底蕴和朴实家风,都藉着这片皱纸,跃然眼前。平凡家书中,永恒而无法褪去的那段悲凉与温情,在这辞旧迎新的春日,细细读来,令人唏嘘。